第33章(1 / 1)
活动开始前,普京总统说:“……5月9日曾经是,将来也是一个神圣的日子。这个日子将使我们所有的人变得崇高,这个日子使我们的心灵充满了最复杂的感情,既有喜悦,又有悲伤、痛苦以及感激……”
这一天,当威武的现役军人和现代化武器列队出场完毕后,从原苏联各加盟国挑选出来的两千六百名卫国战争老兵分乘一百三十辆军车,在最高的礼遇中驶过红场。这其中就有八十二岁的娜塔莎,她哭了。尽管风姿绰约的歌剧演员娜塔莎在艺术生涯中收到过无数掌声和鲜花,但是只有耄耋之年的这一次,是献给那个风尘仆仆的卫生兵娜塔莎啊……
当庆典结束的时候,娜塔莎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这是托里斯在她出门之前塞给她的,再三叮嘱她到这时才能打开。“这老傻瓜!”老太太对着纸条上的话哭笑不得,“一把年纪了,还学小青年订约会……”
晚霞仿佛一座火焰的瀑布从天边直泻而下,将长椅上的他们俩都镀上了一层黄金的冠冕,不远处屹立着庄严的普希金青铜像。若不是公园里到处洋溢着节日之夜的欢乐气氛,这一切简直就像那个遥远的1941年秋夕,十九岁的侦察兵托里斯第一次把十八岁的卫生兵娜塔莎约出来的时候……
“娜塔莎……娜塔申卡,你听我说……”他就像六十多年前那样,激动得结结巴巴,“今天是我们结婚五十九周年纪念……”
“你老糊涂了,托里斯,明明已经六十三年了。”
“没错,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在1946年结的婚,正好是胜利节一周年的时候……”
剩下的话被托里斯咽了回去,因为娜塔莎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双手,就像当年她教训那个傻里傻气的侦察兵一样,略带嘲笑意味地开了口:“罗里纳提斯同志,我们明明是1942年2月14日结的婚,就在莫斯科的十月车站。以后可不要再为这事和我顶嘴,你看,我力气可大了……”
当然,在他面前,她样样儿都对。素来好脾气的他笑着点了点头,就像青年时代那样,温柔而惆怅地望着不远处,那永远年轻的普希金:“六十多年了……就像昨天一样!娜塔莎,你知道么?1941年秋天,我第一次把你约到这里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躲在普希金身后,看着我们……”
“我也是。战后每次从这儿过,我都觉得有两个人躲在普希金身后看我们……躲了六十多年。”她伸出沟壑丛生的小手,向着诗人指了指,“现在我也觉得,他们就在那儿,而且和当初一样年轻。托里斯,这种事你相信吗?”
“我相信。人这一辈子,还是应该相信点神奇的事情……”
“不说这些了,托里斯,你在纸条上说的礼物在哪儿,拿出来吧。”
“就在头顶,娜塔莎。”
头顶是繁星璀璨的银河。尽管灯火通明的市区并不像静谧的市郊天文台那样适于观测星空,但是这一夜的星星却比莫斯科节日的灯光更加明亮。
他的手臂轻轻地环过她那不复少女般苗条的腰身:“娜塔莎,你知道么?许多星星在我们出生前很久就已经熄灭了,可是它们留下的光与热,却在千百光年的旅途后来到了我们身边。”
“一个天文学家的妻子怎么会不知道……我还知道,天上的银河是侦察兵的道路……托里斯!你说的这句话,整个前线都知道。白天我参加阅兵的时候,身边坐着的一位老机枪手还在念叨哪……”
“真好……”
“真好。”她低声重复着他的话,“我甚至都觉得,自己要重新年轻一次了……”
起初他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当她那白发苍苍的头颅垂到了他的肩上,再也不动了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娜塔莎!我的小姑娘!”他怀着漫长一生中最后的柔情,俯在她那再也听不见的耳畔,“我的会唱歌的小星星……”
当儿孙们来寻找他们的时候,北方天穹中那颗最美丽的星星,已经升到了最高的地方。
那日渐离开人世的一代人,他们经历了最严酷的血与火的考验。可是在他们的心中,却始终留存着对神奇事物的信念:比如说,星星其实是一串永恒光荣的足迹;比如说,在生命的尽头到来之前,还能与年轻时相信和热爱过的一切重逢。
如今,2011年5月,九十岁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已经很难再找到一个人,能够对他说:“你可记得,你可记得?那时我们多么年轻……”
但他相信自己能够找到。当驶往伏尔加河畔的列车缓缓地驶出莫斯科时,望着车窗外葱茏青翠、富于生机的大地,年轻时无所顾忌的自信,一瞬间重又回到了年迈的教授身上。他和他都是大地上的工作者啊。这生机勃勃、永葆青春的大地,就好像一个决不会辜负的重逢的许诺。
对面坐着的旅伴是一位女士。尽管她看上去只有六十出头的模样,可教授知道她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因为前些天,电视上介绍过这位前来俄罗斯交流访问的幼儿教育专家:伊丽莎白?贝什米特。也许她未必知道他是谁,但是她出神地凝视着挂在他胸前的小白马,忽然就像小姑娘般狡黠地眨了眨那双绿莹莹的眼睛,用略带异国口音的俄语开了口:
“先生,我不知道您是谁,可是我知道您爱着谁!”
他一下子回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她了。于是他微微一笑,问:“那你知道我爱的人在哪里吗?”
“在心里啊!”她像大元帅般高傲地拍了拍胸口,以完全是小姑娘的口气说道,“相爱的人总是在一块儿,就在心里面。我的爸爸妈妈就是在一块儿的啊……”
他已经不能再像七十年前那样,将她高高地举起了。可是她的笑声还像七十年前那样,仿佛一只伶俐的云雀,披着一身霜天黎明般明亮的羽毛,翻着筋斗钻到天心去了。
不知不觉地,教授将自己愿意说出来的事情告诉了她。毕竟,对于一个九十岁的人来说,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害羞的事情了。他们用的是经历过战争的人所特有的话语,因此,坐在教授身边的儿孙们,实际上没有听得太明白。
“我和您一起去。”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本想趁着讲学的假期,到伏尔加格勒转一转,现在看来,到白杨村拐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正好我也想看一看我的哥哥……是的,您别惊讶,我命令他当我的哥哥了……”
过去的陆海空三军大元帅、现在的幼儿教育专家伊丽莎白,并没有告诉布拉金斯基教授:小孩子在三岁以前的记忆是易于混淆的,那个学生在三岁时就记住了的“年轻的王耀”,并不那么可信。
但是为什么要告诉他?让他失望,也让她自己失望?谁要是从童年起就见证过幸福、相信过奇迹,岁月的考验就很难将她击倒。
(四十五)
伏尔加河在白杨村外拐了个弯,就像母亲将婴孩护在弯曲的臂肘间。这静谧、美丽而富庶的村落,简直令人难以设想六十多年前,当法西斯占领军刚从这里被赶走的时候,伏尔加母亲的臂膀里只是一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
“在斯大林格勒城外,为了争夺白杨村,我们和敌人整整拉锯战了一个星期。”当年迈的布拉金斯基教授在家人和贝什米特女士的陪伴下,踏上白杨村的土地时,沧海桑田的变化令他百感交集,“原来战争已经结束六十多年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六十六年,而他,已经有六十九年没有见到王耀了。
“您是来找那个中国人的?是的,他一直是那么年轻,他就在我家里,我可以带您去……”
给他们带路的妇女走得很快,一路上默默无语。教授后来都回想不起自己那时的心情怎样。他只记得,当他刚一走进这妇女的家中,客厅正墙上的一幅肖像,就像一只伶俐的小鸟,一下子扎进了他的心头。
这正是那幅真正画龙点睛的杰作,如同他的青春和爱情一样不可复制。简直像活人一样,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如七十年前一样庄严、明朗、温柔、坦率,一如七十年前一样年轻。
“这就是生命!”教授听见贝什米特女士在他身边激动地念叨着,“这就是生命啊……”
“我的外婆,尼娜?瓦西里耶芙娜?萨莫伊洛娃,卫国战争时是沃尔霍夫方面军的一名卫生员。1945年,她从前线带回了这幅肖像。”这家的主妇将一封信递到教授的手中,“去年她临终时叮嘱我们:若是有谁来问过这画中人,就把这信给他。”
……
……我想把这肖像的故事写下来。不仅因为它是我从前线带回的唯一纪念,更因为正在渐渐离开人世的我们这一代人,有责任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些永志不忘的记忆。
1944年春天,在收复诺夫哥罗德的战役中,我从战场上拖下一名年轻的侦察兵中尉。他的腹部受了致命伤。可是在弥留之际,他还安慰我:“别哭……死亡并不可怕……死,就是回到妈妈那里去……大地是妈妈……”
可是我真的扑倒在他身上,放声大哭了。三年来,那么多年轻、漂亮、勇敢的人没能被我救活,我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眼泪了……这就是我从他身上收拾到的遗物:军官证;共青团团证;两封已经装好信封、写好地址的信;一张小纸条:“假如我牺牲了,请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在胜利的那一天,将它们分别寄给我的亲人和爱人。侦察兵中尉王耀。”
胜利的那一天我在莫斯科,将这两封信寄了出去。一封寄到中国的延安,另一封寄到距莫斯科150公里的别廖扎村。然后我回到了伏尔加河畔的故乡白杨村,随身携带的只有这青年中尉的一幅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