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1 / 1）
只有妈妈才有这样的力量啊……当时他也正是向她呼唤：“妈妈，亲爱的好妈妈！”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俄罗斯妇女的脸庞，蓝头巾下露出一双忧伤的紫色的眼睛。她在照顾他的时候，还在念叨着自己的万涅奇卡。在他的记忆中，正是这样一双紫色的、母亲的眼睛，与万里之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重合了。
此时此刻他多么需要向一个真挚的朋友倾诉这份感情啊！可是这个夜晚，他所能与之交谈的唯一活物，就只有噼啪作响的炉火。它愉快地喧嚷着，好像一个聪明又淘气的小姑娘，她什么都知道，可是不愿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引逗别人追问她。
“唉，你呀，小傻瓜，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说。
他就这样对着炉火坐了一整夜。当天快亮了的时候，他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仿佛要把整座莫斯科市迎进这间小屋、听他倾诉似的。
莫斯科赠他以漫天雪花。一个身穿军大衣的人，穿过雪幕，沿着近处的街道走过来。
“这么早，他上哪儿去呢？”王耀心想，“走得那么急，就是把大衣领子立起来也好啊。不然，雪会融化在脖颈里的。”
那人走近了些，王耀用双手捂住了脸。过了一瞬间，他拿开了手——他的眼睛神采奕奕，苍白的双颊泛出红晕。
王耀跑下楼梯，没有留意到军大衣什么时候从肩上滑落了。他推开门，冲进纷纷扬扬的雪片之中，终于在路灯旁赶上了他，紧紧抓住他的手，喊了一声：“万尼亚！”
（三十七）
书桌上放着黑面包和伏特加，旁边就是王耀刚刚铺好的单人床铺。现在他正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满怀温情地望着坐在床边、狼吞虎咽的伊万。
“你要是累了，就随时躺下去歇一歇吧。”
王耀把伊万领进房间后，就从柜中翻出床单和被褥来，将自己这张空置了半年多的床收拾好。他总觉得伊万的肩伤没那么容易就好，总担心伊万会因此需要卧床休息。艰苦岁月里的人们，常常就是像对待伤员和孩童那样，对待自己的心上人的。
可是伊万刚在床沿坐下，就毫不客气地对着王耀拿出来的食物大吃大喝。他吞咽得很快、很急，似乎心里有什么难过的事情，要尽快用这士兵的粗粮和苦酒压一压。
“别这样！”
王耀又是恼火、又是心疼地伸出右手，想要把粘在伊万嘴边的一点面包屑捻去。可是刚一动作，就被伊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手腕。用力之大使得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晃了几下后就跌在了床沿上，和伊万并排坐着。
王耀心里很清楚：伊万若是不想放开他，自己怎么挣扎都没有用。就像刚才重逢的那一刻，这个高大的青年人久久地拥抱着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像点上眼睛的蛟龙般飞走了。最后他不得不踮起脚尖，凑在伊万耳边哄了好一阵子，才得以从这坚实的臂膀中脱身出来。那时他想起了小时候，独自迷了路又终于被他找回来的妹妹，也正是被他安慰了许久后，才肯从他的怀抱里钻出来啊……
“你用不着怜悯我！”伊万含混不清地说，“我比你还大两岁呢……”
可深沉的痛苦却蕴藏在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里，仿佛在一点点啃噬着王耀的心。他一时无计可施，只好将空出来的左手轻轻地蒙在伊万的两眼上。难道他的手能够像母亲的手那样，拥有消弭一切苦痛的力量吗？
“万尼亚，我明天也要走了。我去到莫斯科市委，说我同意去军事学校学习，三个月后重新上前线。”
他的动作如此亲密，他的语气却平淡得像在叙说别人的事情。伊万仍旧静静地坐着，任凭王耀的左手停在眼帘上方，嘴里却在没心没肺地说着嘲弄的话语：
“你想得真美啊。三个月后你这家伙就是中尉了，可算踩到我头顶上去啦！哼，我简直都想象得到咱们重逢的时候，我只顾着抱你、亲你，却不幸忘了给你敬礼——竟敢冒犯上级！侦察兵布拉金斯基，关禁闭！”
伊万一边说，一边慢慢举起自己空出来的右手，捏住了王耀蒙住他眼睛的那只左手——他感觉得到王耀在微微发抖。这下，王耀的双手全在他的控制之下了。话音刚落，他就以侦察兵的身手侧身猛推，王耀就猝不及防地被他摔倒在床铺上了。
后脑勺砸在床上有些疼，可是比起伊万的话激起的那一阵揪心的难过，简直不值一提。
“我以前提醒过你，我也是擅长抓俘虏的。“伊万好整以暇地说。可是他没有再挣扎，只是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不，凭他的身手，刚才那一招是完全对付得了的。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对付过伊万。
伊万一下子扑倒在他身上，他的心脏就在那宽阔的胸膛下面不安地跳动着。
“耀！你其实一直都想去军事学校的吧……为了我才没有走。”伊万紧贴着他的耳朵，低语时呼出的一阵阵热气令他战栗不已，“这下好了，我反正是回不到原来的连队了，你爱去哪儿都可以……”
王耀将脸别了过去，耳根轻轻擦过伊万那热烈地倾诉着的嘴唇。他将自己的面颊紧紧地埋在散落在床板上的黑发中间，从里面漏出了零碎的只言片语：
“去军事学校……只有这样，三个月后我才有可能被分配到新的部队去……才有可能在新的部队里遇见你……”
“俄罗斯土地辽阔，丢失一个人后，就很难再找到了。”伊万抬起头来，继续将嘴唇凑到他耳根边上，打定主意要把他囚禁在这扫兴的话里面，“哼，你不会真幻想着咱们的重逢了吧？谁能担保你就一定能被分到第62集团军？再说了，一个集团军里，连队多得是……”
伊万腾出一只手来，硬是把王耀的脸扳向自己。在那略显苍白的面颊上还残留着被头发压出的一缕缕极细的印痕。
“怎么眼圈儿红了，中尉同志？就你这样子，将来哪个兵会听你命令啊？”
“我一定能再遇见你的。”他听见王耀闷声说道，“我一定要在战争结束前陪在你身边，因为战后我是一定要回到祖国去的……”
伊万小心地将右臂从王耀的肩背后面伸过去，带着这瘦削的身躯一起坐了起来。左手轻轻地梳理着刚刚弄乱了的黑发。
“真的？”
“我进的是步兵学校，出来后也还是侦察兵中尉。万涅奇卡。天上的银河是侦察兵的道路，你以为我会离开它吗……”
伊万?布拉金斯基，他嫉妒这间小小的学生宿舍，嫉妒这台灯、窗帘、书桌和这小小的单人床铺。在他所不知道的那段岁月里，正是它们陪伴了王耀整整三年的青春——可是他自己，从认识王耀的第一天，到这不知何时才能重逢的别离前夕，也只有不到半年的时光。他甚至嫉妒书架上那些不朽的名字：达尔文、孟德尔、施莱登、林奈、巴甫洛夫……就在这些伟大的生物学家的著作中间，夹着一本极普通的学生笔记本，伊万将它抽了出来。
“那是我战前写的日记，万尼亚。”
“那我可要看个清楚，你在我不知道的这三年里都干了些什么！”伊万促狭地扬了扬手中的日记本。他本来只是想逗一下王耀，却真没想到王耀相当慷慨地点了点头。怀着恶作剧未遂的尴尬，他果真赌气地将日记从头翻到尾，竟然找不到一个他认识的字。
王耀再也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你呀！你呀……”他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小时候春燕总抢我的日记看，可那会儿她还不识字哪！你跟她简直一个样……”
“那你读一段给我听吧！就读这一页就好。不要翻译成俄语，我想听一听你祖国的语言。”
“其实我也翻译不了。因为这是诗歌啊……”
王耀站起身来，向着伊万投来深邃的一瞥。于是在莫斯科这间普通的学生宿舍里，响起了来自遥远东方的声音：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
王耀朗诵着，仿佛这诗歌是从他心里奔流出来，仿佛这诗歌就是他本身。伊万静静地听着这抑扬顿挫的异国语言。在恋人那庄重、自然、毫不造作的声音里，那个远在东南、从未谋面的古老国度，向着他展开了饱经苦难却依旧不屈的臂膀。
“不，这样的人是不会死的。”伊万默默地对自己说，“难道这首诗会死去吗？”
王耀向前迈了一步，他的面容一瞬间被这诗歌照亮了。
……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诗里写的是什么啊？”伊万低低地问，“耀，写的是什么啊？”
“是我。”
（三十八）
“和我猜的一样。”伊万凝视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然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你用不着去听懂这诗。”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伊万，“你只要知道，这写的就是我……”
伊万走到他背后，将左臂绕过王耀的前胸，将这瘦削的肩背拢到自己怀里来。右手从书桌上拿起自己进门后就放在那里的一卷画，左手轻轻拗开王耀微握的拳头，将画卷放进他的手心里。
“当然是你，怎么可能不是你啊！”
画卷在王耀的手里展开了。
“是的，万涅奇卡……这就是我。”王耀的肩背在他怀里微微地颤抖着，“这就是我！”
“画你，我只用了一夜。那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就是他！这就是生命！这就是昨天夜里，在对逝者的哀悼和对新生的迎接中作出的、心上人的肖像。那一夜天地间的一切灵气，都来到了年轻画家身处的斗室之中，在他眼前、笔下和心底凝聚成心上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