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爸爸妈妈都在那里打游击,都是英雄。德国鬼子见了他们就吓跑了……我还有咱们俩的路费,六卢布外加一个镀银顶针……
“可是我要到乌拉尔军事学校去了,后天一早的火车。”王耀蹲下身来,与元帅同志视线平齐,“来,让我送你回保育院吧。”
“我要去找爸爸妈妈!”伊丽莎白大元帅倔强地喊道,“我喜欢他们。将军同志,难道你不愿意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我非常羡慕你,元帅同志,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一直埋藏于心的温柔与惆怅,再也抑制不住地奔涌到他的声音中来了。就连不可一世的伊丽莎白大元帅,也只能无言以对地望着他那双忧郁的眼睛。一瞬间她那双绿莹莹的眼睛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圆滚滚的小手伸到他的脖子上去,触碰着靠近锁骨的一块皮肤。
“你受伤了?”
王耀点了点头。虽然自己看不见那里,但他清楚小姑娘肯定看见了一道伤疤。被俘受刑时的鞭痕,哪那么容易就褪掉呢?
“还疼吗?”
王耀摇了摇头。不,那里早就不疼了。连同自己看得见的那些四肢上的伤疤一样,自从他在离死神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落入伊万的怀抱之际,他就再也感觉不到皮肉上的疼痛了。因为它们全都溜到了他的心口上。
“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受了伤又不喊疼的人,全都是好样的!罗维诺就不是好样的,上星期打疫苗的时候,他哭得比谁都响。”小姑娘冲着他竖起了大拇指,然后从自己的脖子上捧出装在小布袋里的护身符,“我一定要让护身符给你算一个最好最好的爱人!来,第一个问题,你爱过吗……”
“我已经有了一个最好的爱人,我爱过他、爱着他、将来也会继续爱他……”
“真的?”小姑娘扯着尖细的嗓子欢呼了一声,“那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呢?既然爱着,那就要在一起啊。现在我爸爸妈妈就一起在匈牙利打游击的……”
“我把他弄丢了……再说,我爸爸妈妈也互相爱着,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他站起身来,把脸朝向冰封着的、泛着铁一般光泽的莫斯科河。对于从前线回来的人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丢脸的事情。但至关重要的是:一定要尽快扭过头去。为的是不让孩子的眼睛看见:在那久经战火考验的战士的面庞上,怎样滚动着确实痛苦的、男人的泪水。
当王耀重新看着小姑娘的时候,他的脸上又现出了笑意。
“陪我在街上走走吧,元帅同志!我想再看一看莫斯科。”
他们俩手挽着手,边走边聊。现在伊丽莎白大元帅已经知道,王耀在苏联的身份其实和她一样。她还知道王耀有个小妹妹名叫春燕,年龄正好是她的两倍。
“有个像你这样的哥哥,真好!”伊丽莎白大元帅羡慕地说道,“我就没有哥哥。费里西安诺倒是有一个,可那样的哥哥我才不想要呢!”
“这么说,你嫉妒春燕了?”
“我才不嫉妒呢!因为我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
就在这家长里短的闲扯中,王耀巧妙地从小姑娘嘴里套出了保育院的地址。从前王春燕就是被他从小哄到大的,如今对付个伊丽莎白?海德薇莉简直易如反掌。这会儿他带着她,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保育院所在的那条街道上来了。
他们刚一绕过街角,就被匆忙寻找这小姑娘的“坏蛋们”发现了。还没等元帅同志向他投来一个被出卖了的怨恨眼神,王耀去年在营地上见过的、被称作“薇拉大婶”的一位年长的保育员就跑了过来:“丽莎!你跑到哪里去了!”
“同志,我是从前线回莫斯科办事的。”王耀觉得自己应该替这小姑娘说说情,“在桥上碰见了小丽莎,她说她去找爸爸妈妈,可能她想家了,不过是小孩子嘛……”
“小孩子就应该诚实!我们教育过她多少回了,可她成天尽瞎扯……还说去找爸爸妈妈,明明在她被送到苏联之前,她的父母亲就牺牲了……”
王耀往后退了一步。正当急得满脸通红的小姑娘跳着脚、试图辩解什么的时候,薇拉大婶又不容置疑地开了口:
“这事她自己都知道。不信,您自己问她!送她来的匈牙利同志说过,纳粹枪杀她的父母亲的时候,她就在人群中看着。她身上这红披肩还是她母亲唯一的遗物……同志,您别觉得我说话不近人情,如今在打仗,小孩子还是早点承认现实比较好,一直这样自欺欺人,长大了可怎么办……”
他将她的一双小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掌心中:“丽莎,事情是薇拉大婶说的那样吧?”
小姑娘抖抖颤颤地开了口,声音里却是与她完全不相称的倔强和凶狠:“亲眼看见了又怎么样……反正我命令他们复活了……我是大元帅,我可以下命令,要是不行的话就再下一道……”
“没有爸爸,一样可以长大。”王耀从她那惨白的小脸蛋上拂去滚滚而下的泪水,“我不就是吗?”
“可是你有妈妈……”
“那么,你就要必须要做一个比我更勇敢的人。丽莎,你明白吗?”
……他离开前最后一次回头望向保育院前这个小小的身影,系在她身上的女式披肩——母亲留给女儿的唯一的纪念,好像古代那些英勇无畏的元帅们的斗篷。他耳中仿佛还能听到伊丽莎白大元帅临别时对他说的话,那时她已经在笑了:
“其实没关系的!你看,我爸爸妈妈总是一块儿战斗,最后也是一块儿上刑场的。所以啊,他们俩在我心里是永远在一块儿的,相爱的人肯定是在一块儿的……”
(三十四)
如果那天黄昏,伊万能够从姐姐家卧室的窗口望一望。那么他就能看见,在街对面的保育院门前,站着他所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可是直到王耀和伊丽莎白大元帅吻别,离开这条街道的时候,他也还背对着窗口,毫无觉察。人们往往就是这样擦肩而过的。
姐姐和外甥女,还有妈妈——她不久前从别廖扎乡下来到莫斯科,照料即将生产的女儿——全都为他的造访而惊喜不已。她们还埋怨他,为什么住院这些天竟然瞒着家人,直到伤愈归队的前夕才不声不响地拐了过来。“因为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伊万歉疚地解释。
本来他只想待上个把小时就走,可是竟然从上午一直坐到了薄暮。他心里明白,只要一离开这里,他就会径直赶往原连队的驻地,再抱一抱那挺秀而瘦削的身躯,再吻一吻那沉思而孤寂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然后就以军人的方式,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开。
不,万尼亚,切莫辜负那块弹片的美意。这位不请自来的贵客一头扎进了他的左肩,赠给他们一个仓促的离别,为的就是让他们来不及一起细细咀嚼痛苦。对那些注定要分离的人们来说,独自体会痛苦绝对要比彼此倾诉好过得多。命运正是基于这份考虑,派来了一枚小小的弹片,它待他们不薄。
命运也不会给他倒行逆施的机会。王耀是要被调走的,兴许这会儿已经上路了。这还是在他出院前两天,一个刚刚负伤住院的原连队战友告诉他的。
“我是幸福的人,因为我想要做到的事情,全都能称心如意地做成!”
这样一份金贵的孩子气的骄傲,自从他明白王耀迟早要离开他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
伊万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以成年男子的口吻,与坐在他身边的母亲和姐姐谈话,并且毫不躲避她们敏锐老到、充满怜惜的女性目光。姐姐轻轻地叹了口气:“万涅奇卡……也许我以后还是叫你万尼亚吧,你到底是个大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姐姐头顶的墙上,那里挂着她结婚时的照片。照片上,姐姐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连衣裙,比弟弟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快乐和美丽,在她身边是年轻英俊的飞行员安德烈?奥尔洛夫。七年前正是这个美男子,轻而易举地就把姐姐带到莫斯科来了。
“安德烈!”他对着相片上姐夫那双开朗快活的眼睛,默默地喊道,“你才是称心如意的人啊……”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小柳芭像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飞过去开门。邮递员的影子在门外闪了一下,然后柳芭就喜气洋洋地挥着一封信,转身准备向他们跑过来——刹那间伊万看得一清二楚,普通的战地书信是要叠成三角形的,可这封信却装在长方形的白信封里。
“站住!”
伊万用可怕的声音大喊道,随即大步上前,将信从吓呆了的外甥女手里夺过来——这会儿他已经看见了信封上的战地邮戳,还有用打字机印出来的地址。他粗暴地撕开封口,刚刚读完第一行字,就痉挛似的将信纸揉进了手心。
“回来!”他扑到窗前,冲着暮色苍茫的街道挥舞着拳头,恶狠狠地喊着,“寄错门了!我们家不收这种信……”
可是邮递员已经从邻近的一个单元里出来,跨上自行车,逃命似的跑掉了。从邻近的单元里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他无力地转回身来,发现姐姐僵卧在床铺上,面如死灰。妈妈白发苍苍的头颅贴在女儿的脸旁,呜呜咽咽地絮叨着什么。只有小柳芭睁大了一双眼睛,惊恐万状地瞪着他。他攥紧的拳头松开了,揉成一团的信纸滑落到地板上。这是一封不可能寄错的信。这封信无法揉皱,无法修改,无法撕碎,无法烧毁。这是一纸永恒的证明——“英勇牺牲”。
夜色渐渐地从窗外弥漫进了屋内。
“我来把窗帘拉上,把灯打开。”伊万终于打破了这死一般的静默。
他听见姐姐用极细微的声音回答:“寡妇的屋子里还开什么灯呢……”
“要开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