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1)
可是这些总有一天会结束,因为世上有爸爸——长久以来,他正是照着爸爸的样子来锻炼自己的啊。
可是,他也知道,爸爸对得起所有不幸的人,却惟独对不起妈妈。妈妈却从不怨恨,因为她爱爸爸……
当他重新在篝火前坐下的时候,一个比篝火还热烈的声音,在他心头燃烧着——
“战争是不请自来的,爱情也是。它们想要来的时候,难道有谁阻挡得了吗?”
如果阻挡不了,那就勇敢地迎上去吧!
归队后重见伊万的那一刻,将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那个林神般俊美的青年靠在高高的白杨树下,专心致志地作画。仿佛这不是在战争的最前线,而是在战前的某个静谧的假日,在学生们所习惯和喜爱的郊外远足中。他意识到:在眼前的普通一兵伊万?布拉金斯基身上,有一种像和平生活一样朴实而美好的东西。对于经历过酷刑的折磨与死亡的威胁,如今刚从病榻上回到自己人身边的王耀来说,这是多么宝贵啊……
他久久地躲在树后凝望着这一切。不仅是出于重逢后可能的羞涩与不安,更因为他担心自己一旦现身,这和平生活的幻象就会消散殆尽。可是,当他猝不及防地落入伊万的怀抱时,听着那孩童般无所顾忌的玩笑,望着树尖上耀眼的蓝天,他竟然感觉到和平的一天真的降临了……
那耀眼、静谧又美丽的蓝天,若是能够永远停在这片杨树林的上空,该有多好啊……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们俩是恰好赶上了前线天空的片刻宁静。当王耀刚走进树林的时候,他就小心地绕过那些被炮火轰倒在地的树干,也绕过树下一座座战士的新坟。作为被收复的土地的一部分,杨树林里不久前也发生过殊死的战斗,如今却平静得好像暌违已久的战前时光。
同时他也明白:他们只是暂时驻扎在这里。当行军作战的命令重新下达的时候,他们就要重新投入那隆隆作响、有节奏地碾压人类生命的战争磨盘中去了。
这些事情他早在卫生营里就想过了。这些日子,他不仅知道自己现在爱着谁,同时也知道自己现在是谁。
他是一名军人。
只有白天在杨树林里,以及那一夜在雪原中的时候——那时他在伊万的怀抱里;那时人间苦难离他有千里之遥;那时他没有身份也没有责任;那时他并不因爱情而害羞或恐惧;那时无论是谁——包括他自己,都不能将他责备。那时他是完全自由的。
“如果我不是我,而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聪明、最好的人,并且是完全自由的,那么此刻我就发誓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1812年冬天,当一次失败的恋爱让娜塔莎?罗斯托娃痛不欲生的时候,皮埃尔?别祖霍夫就是这样对她说的。就在两卷本《战争与和平》上卷的最后一页。王耀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只来得及读完上卷,就匆忙把书还给图书馆,上前线去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罗斯托娃最后还是和皮埃尔在一起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耀就到师长的掩蔽部里去了。他必须就五天前的一件事情作出答复。当他还在卫生营里的时候,那位给他颁发奖章的首长和他谈过一次。按首长的说法:作为前来苏联学习的、异国革命者的后代,王耀完全有权利——或者说是有义务留在后方。
“别以为我在侮辱您的军人荣誉,年轻人。”首长这么跟他说,“您应该留在后方,继续学习。您想考哪所学校,就考哪所学校。将来好回去建设你的祖国。”
当时他这样回答:他的父亲是牺牲在反击日本法西斯的战场上的,如今他身在苏联,与德国法西斯战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况且在这里累积的军事经验,也可以让他回国后致力于祖国解放的战场上。可是首长的食指却不以为然地敲了敲桌子:“革命总有一天会胜利,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您的祖国需要建设,然后您打算干什么呢?”
“以后有的是时间学习。”那时他还在嘴硬,“在战争结束之前,我决不背叛军人的职责。”
“那我们就送您去军事学校。共产国际要求为您这样的革命后代提供各种便利。很快您就可以获得中尉军衔。然后您还可以回到苏联红军的部队里继续战斗,将来回国战斗时也更有经验。您想进什么兵种的学校都行。航空学校、坦克学校、炮兵学校都可以。”首长离开前这样说道,“我建议您还是不要在步兵了。您自己也知道,前线上再苦苦不过步兵,死起来简直像嗑瓜子一样容易……我给您五天的考虑时间。”
五天来王耀常常在想这件事情。回到后方继续学习,难道这对他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吗?组织上送他赴苏前讲得很清楚:就是让他学习去的。不然他们早就放任他去东北,参加父亲生前的队伍去了。当他在莫斯科的中学学科竞赛中拿了生物学第一名,却在作文中写自己的理想是成为父亲那样的军人时,班主任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是:“因为我的祖国需要这样。”
“那是责任,不是理想!王,你自己有真正想做的事情吗?”
就在那时他开始明白:自己真正想要成为的是一位生物学家……可是现在,他还是坚持认为,战争的时候一个人不应该有别的选择。前线上多少人是直接从教室的板凳上来到这里的啊……那么进军事学校呢?如果把个人发展和将来报效祖国相结合,这无疑是最有利的。
——等上三个月或者六个月,当他从军事学校毕业后,基本上是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部队里来了。
“就让我为自己考虑一下吧……”
当王耀从师长的掩蔽部里出来的时候,他一眼就望见远处站着的、好像一株苍松的伊万?布拉金斯基。这位从前的骑兵战士——现在的步兵侦察员将两手插在军大衣口袋里,不知为何,王耀总觉得它们在那里已经攥成了两个紧紧的拳头。
伊万一定知道他为何要去师长的掩蔽部——伊万想要知道的事情,怎么会有不知道的啊!
“万尼亚!”
他一直跑到这个苍松似的青年跟前,两手伸到伊万军大衣的口袋里。果然不出他所料,他怜惜地将那一对拳头轻轻地掰开,十指交握,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从口袋里牵出来。
“万尼亚……战争结束前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留在步兵连,和大家在一起……和你在一起!”他踮起脚尖,尽量平视着伊万那双饱含忧愁的眼睛,“所以,高兴点儿吧!笑一个,笑一个吧!你不是一直都爱笑吗?”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出来的——就像从前他哄眼泪汪汪的春燕小妹妹一样。伊万将自己的手用力挣脱出来,以快得令人难以察觉的动作抚了一下落在他肩上的那一束黑发。
“认识你之前我一直都爱笑的!倒是自从见过你这匹不听话的小白马,又是要跟你闹别扭,又是要悔恨交加地去找你。又是要玩命地把半死不活的你抢回来,又是要心焦地等你伤愈归队……然后还要害怕你哪一天会离开……”伊万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要笑一个还真不容易!”
“唉,万尼亚,可别这样。天上的银河是侦察兵的足迹,你以为我会离开这条道路,去走别的路吗……你还记得吗?我那天夜里跟你说过的……”他说不下去了,想到那天晚上,王耀的脸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耀,你爱怎样做,就怎样做吧……你和我其实是一样的人,永远忠实于自己……”
“伊万?布拉金斯基,你可要听好了。这世界上有四样最美好的事物,我将永远为之忠实。”王耀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地说,“祖国、军人荣誉、生物学家的理想,还有你。你在我心中只有一个很小的位置,却是不可替代的……”
(二十九)
“莫斯科在广播,莫斯科在广播……1942年1月7日战报……”
门铃刚响过第一声,柳芭?奥尔洛娃就像小鸟儿似的飞了过去。一刹那工夫,两只小手就各扬着一封信,飞回了仍在收听战报广播的妈妈身边。
“妈妈!”柳芭喊道,“爸爸又从前线来信啦!”
两封信都折成三角形,这确实是战时前线来信的标志。可是妈妈看了一眼信封,却笑着摇摇头:“嗳,宝贝儿,这可不是爸爸。这是娜塔莎小姨和万尼亚舅舅寄来的信。”
柳芭喜欢娜塔莎小姨,因为小姨模样儿长得美,歌唱得也好听。柳芭也喜欢万尼亚舅舅,因为舅舅画画不得了。柳芭一直把舅舅战前给她画的一幅肖像挂在床头,用她自己的话形容,那可是“比真柳芭还要像柳芭”。当然啦,还因为舅舅长得帅……
“再帅也比不上爸爸。”每次想到这里,柳芭总要严肃地补充一句。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得上她的爸爸、空军上尉安德烈?奥尔洛夫。听老人们说,七年前爸爸还是个航空学校的学生,到别廖扎村度暑假,全村的姑娘有事没事都到他窗外晃悠。最后爸爸就把妈妈带到莫斯科来了。他们走的时候,十二岁的娜塔莎小姨拉着长脸,因为这美男子压根没注意到她。十四岁的万尼亚舅舅倒很开心,因为这美男子在村里把他的风头都抢完了。
“妈妈,信里写了些什么呀?”看着妈妈拆开其中一封信,柳芭好奇地问道。可妈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将来信读给柳芭听。她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诧异,然后现出一点笑意来:“宝贝儿,你还小,你还不懂哪。信里写的是爱情。”
柳芭霎时委屈起来:她都快五岁了。半年前爸爸上前线的时候还特意叮嘱:“柳芭,你是大孩子了,一定要关心妈妈和她肚子里的小弟弟或小妹妹。”半年过去,眼看着柳芭就要当姐姐了,可妈妈竟然还拿她当小丫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