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然后我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现在……”
“总有一天莫斯科会点亮所有的灯火,来庆祝和平与胜利。可是现在你真应该走了……”
黑夜中他们没有试图仔细看清对方的面孔,只有那再次紧握在一起的双手确认了彼此的存在。青铜铸成的普希金高傲地站在他们身后,诗人那睿智的眼睛越过十一月茫茫的夜色,望向远方灯火通明的春天。
(七)
整整一夜,地平线上都像雷鸣般隆隆作响——炮声、枪声、军靴砸在雪地上的足音和高喊“乌拉”的冲锋声,仿佛要将战场上的整片土地翻转过来。
当队伍终于拼死冲出了德军的重重包围之时,天空已经变得像伤员的脸孔一样惨白,鲜血似的朝霞缓缓流在上面……
两个小时后,突围出来的这部分力量终于回到了师部的根据地,并奉命就地休息——所有突围出来的人员都将在这里驻扎下来,转入防守。
阵亡四十三人,负伤十七人,失踪十人。这就是步兵侦察连花名册在11月17日上午的统计结果。秋季战事中就已损失惨重的他们,不久前在莫斯科城内休整时才补充到一百人的编制……
吵吵闹闹的后勤兵们正忙着准备汤菜,以及每人一百克定量的伏特加。王耀疲惫不堪地坐在地上,靠着托里斯的后背,心不在焉地听着朋友那心疼的声音:“可怜的姑娘!好不容易才跟我们一起冲出来,却还不能休息……”
他看见娜塔莎正在不远处照顾伤员。她的手套放在一边,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正飞快地往伤口上缠着绷带。她是个高傲而自尊的姑娘,因此决不会为了贪恋休息而放弃自己的任务……忽然,姑娘惊喜的叫喊夹杂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闯进了他的耳朵——伊万正骑在神骏的战马科斯嘉身上,向着这边疾驰而来,在他身后是影影绰绰的几十骑……
一瞬间,王耀觉得,消耗在连天加夜的战斗中的精力回来了。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背后的托里斯差点失去平衡歪倒在地。
骑兵连也突围出来了!在活着的人中有他的好朋友伊万?布拉金斯基!
战争中的时间,有时仿佛子弹掠过鬓角,稍纵即逝;有时又好像连队炊事员搬着水桶,蹒跚地从营地上穿过。
距离街心公园中的普希金青铜像,已经有一百公里;距离青铜像下那个可怀念的黄昏,已经有两个星期。可是在十八岁的王耀看来,却犹如经历了一生一世的岁月。
在参加了1941年11月7日永垂史册的红场阅兵后,他们和骑兵连一起整编入西方面军,重新调回前线。迎接他们的是同样经过调整和补充、正准备攻下莫斯科的德军。两个连始终在一起配合战斗,尽管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潜入敌后侦察,而不是像其他步兵和骑兵那样正面和敌军对抗,但战争并不按常理出牌……在回莫斯科休整之前的战事里,王耀不是没有杀过人,但那不过是远距离的射击。只有在这艰难的十一月里,他才尝到了拼刺刀的残酷……尤其是在这刚刚过去的一夜,被几倍力量的敌军分割包围的时候!
“啊哈,你还活着哪。”伊万在安慰过喜极而泣的妹妹之后,来到了王耀的身边。即使是在经历了残酷的战斗之后,他也依然保留着天真快活的玩笑腔调。在这一份乐观的传染之下,王耀不由得也学起了他的口气:
“你不是说过要给我画肖像吗?要是我死了,看你还怎么画?”
“就算你死了,我一样可以画你这张脸。”伊万说起话就像小孩子般无所顾忌,“战前我是学院里的第一名,可以凭着记忆给人画像……而且你的模样,再过多少年我都忘不掉的!”
这最后一句话起初倒是满足了王耀小小的虚荣心,不过他很快就自嘲地想:也许伊万其实是借机夸耀他自己出众的记忆力和画技。“瞧这家伙!”王耀在心里对自己说,“和我一样,也是今年夏天参军,可是谈起死亡时那毫不在乎的口气,却比我强多了!听说九月份的时候,他就和敌人拼过刺刀了,而且是他孤身深入敌后的时候……”
想到自己前不久第一次将刺刀戳进敌人胸口时的场景,那种面对面的憎恶与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王耀竟不由得怜惜起当初第一次和敌人拼刺刀的伊万,尽管他马上就意识到这种想法的荒诞不经。
营地上愈发喧闹起来——后勤兵们开始分发汤菜了,这倒不重要,最富于魅力的是每人一百克定量的伏特加。
“给你吧。”王耀望着自己的那份伏特加,对伊万说,“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伊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那你以前领到的伏特加呢?”
“离了伏特加就没法活的酒鬼,战壕里可有的是。”王耀将下巴往战友们那边一扬,他们正兴高采烈地享用这鏖战之后的第一顿早餐,“留给别人喝,比浪费在我这个不懂酒的人身上划算。”
伊万略带责难地摇摇头:“这可不好!耀,从今天起,伏特加要留着自己喝。这可不是用来解瘾的,在冰天雪地里作战,不喝酒的话会冻僵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冬天有多冷。”他在王耀的肩膀上不轻地拍了一下。
王耀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会儿,随即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将自己的那份伏特加向嘴里一倒……
“傻小子!瞧你呛成什么样了……第一次就想学老酒鬼?”伊万拼命忍住笑,一边不紧不慢地拍打着他的后背。王耀好一阵子才缓过气,由于害羞和酒精的作用,他那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姑娘般的红晕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将目光转向附近有说有笑的战友们。
战争的岁月教会了人们许多事情。比如说,哪怕几个小时前刚刚失去了生死与共的同志,也决不能将这份悲痛发泄太久,而是将它深深地压到心里去,保留到复仇的那一天。
“你那份伏特加呢?王?”一个快活的老兵油子冲王耀喊道。
“真是对不起!”还没等王耀开口,伊万笑嘻嘻地替他回答了,“今后王同志开始喝酒。”
兵士们吵吵嚷嚷,一边为这份额外的一百克惋惜,一边以老兵居高临下的态度夸奖王耀终于学会喝酒,“成了一个合格的兵”。还有人则在打趣后勤兵,问他们是不是克扣了今天的荞麦汤。后勤兵们回骂着,催他们快点吃,否则那个好发脾气的司务长又要上火了。
“就该把那个暴躁的老家伙撤职!”有人喊着,“让我们的托里斯去当司务长吧!亲爱的,他可会照顾人啦,让他搞后勤,一定能把咱们都养得胖胖的!”
“在敬爱的托里斯司务长的关怀下,吃得最胖的一定是我们可爱的娜塔莎……”
一片大笑中,只有这玩笑的两个主角没有反应。自尊而忠于本职的娜塔莎,仍在伤员那里忙碌着,很难说她听见了没有——就算听见也会置若罔闻。美丽面庞上的专注神情令她显得格外迷人,在一直望着她出神、连汤水洒到了靴子上都无从察觉的托里斯眼中,简直就算美若天仙了。
“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王耀半是好笑、半是怜惜地望着托里斯,脸上还残留着伏特加所留下的红晕,“你这家伙大多数时候都挺聪明,可在娜塔莎面前要多蠢有多蠢……”
就在他身旁,伊万那紫罗兰色的眼睛并没有望着妹妹、托里斯或者营地上的其他什么人。此时此刻,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能比王耀这张因红晕和对朋友的温和而倍显俊美的面容,更能吸引这青年画家的心——至少伊万现在自认为是个画家……
“真美。”伊万心底默默地想,“趁这些天在营地里驻扎着,一定要给他画一幅肖像出来……”
许多年后,布拉金斯基教授教过的每一届学生,都记得老师在讲肖像画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假如有这样一个人,能让你在刹那间就生发出为他绘制肖像的愿望,并始终挂在心头念念不忘的话,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吧!年轻人!”
(八)
即使是以俄罗斯人的标准来看,1941年的冬天也是格外严寒。在大自然严酷的时序法则面前,飞禽走兽各尽所能、趋利避害;要么飞到温暖的南方,要么躲进了岩洞里或地底下。
留在这片茫茫雪原上的,是战士们。
“俄罗斯土地辽阔,可我们已无退路,后面就是莫斯科!”
王耀所隶属的这个师,一直坚守着莫斯科近郊的这条公路,确保这条重要的交通线不被敌人破坏。每天中午,一辆辆军用卡车满载着伤员和重要物资,在冻实了的路面上,小心翼翼地向莫斯科驶去。寒风不时地将铺在车厢外的帆布掀动,上面落下沿途披挂着的霜雪,在中午苍白的阳光下折射着彩虹般的光芒。
战士们在这片土地上生了根,成了土地的灵魂。他们呼吸着土地的气息,体会着土地在冰冷外壳下蕴藏着的温暖和慈祥。
“我们和土地这样亲近。因为我们的心就像这片土地,严寒之下如同钢铁般坚定;可是在土层深处,却始终保存着孕育一切美好事物的力量。”王耀在一张小小的旧纸片上写道。
杨树和桦树早在十月底就落光了叶子。王耀再也不能像秋天里那样,清晨时分出去收集杨叶和桦叶了。掩蔽部的小桌上却并没有丧失光彩:那里不再有秋叶堆积时浓郁的酒香,而是升起了一轮小小的太阳。
那是插在半瓶水中的一朵向日葵。前一阵附近一座生物实验所被炸毁了,王耀站在废墟之上,心里难过得不行——他向来的志愿是当一个生物学家……在那满地狼藉的的培养室中,只有这一朵小花儿还活着。娜塔莎那少女的手把它轻柔地捧回了掩蔽部,这小东西就在那里有违花时地怒放着,好像一团小小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