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步兵侦察连却只有靠两条腿,经常还要四肢着地地爬过战线。这个十月,他们在莫斯科泥泞的田野上为牺牲的战友挖出了许多坟墓。连里的卫生员,一个俏皮的卷发姑娘,在突如其来的轰炸中被弹片击穿了太阳穴。战士们特意在她的墓前多放了几束野花,毕竟是女孩子啊……
“据说过两天就会给我们派来新的卫生员。”当战士们升起篝火取暖的时候,一个浅黄头发的小伙子开了口,“是从莫斯科的训练班直接送过来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听说还是有几架德国轰炸机溜到莫斯科上空撒野去了。”
“我家就在莫斯科,妈妈来信说邻居家的小孩子前两天被炸死了。”
“这帮野蛮人!还有高射炮部队的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他们已经不容易啦,那几架飞机不过是他们的漏网之鱼。”
“正好我们可以向新来的卫生员打听一下城里情况……”
“你以为卫生员会关心这些事儿吗?亲爱的?”一个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正是那天挑衅王耀的班长库利科夫。当战士们疲惫不堪地回到驻地的时候,他看上去就像早已回来并休整了很久的样子。这个不受欢迎的人转转手中的烟袋,摇头晃脑地说,“她们不过是一帮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而已,成天想的不过是漂亮衣服啦、洋娃娃啦……伙计们,女人是没出息的,上战场这种事还是要靠男子汉。”
“要尊重女性!班长同志。”王耀忍不住顶了嘴,“我们有多少兄弟就是她们救回来的!她们本可以呆在后方,打扮得漂漂亮亮……”
班长怀着抑制不住的厌恶斜瞟了他一眼:“她们不过是一群幻想冒险的傻丫头!男人们都参军去了,她们在后方闲得无聊。等着瞧吧,她们一到前线,就会和士兵们乱搞。就拿咱们在莫斯科整编时见过的那个娜塔莎来说吧,别看整天板着脸一副清高样,她手里攥着一打男朋友玩呢……”
“娜塔莎不是这样的人!班长同志,请收回您的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托里斯身上,他满脸通红,一双拳头捏得格格响,素来温柔的眼睛溢满了压抑不住的怒气。在大家的记忆中,这个文静的波罗的海青年从来没有和任何人闹过别扭。
“伙计们!我们的小托里斯恋爱了!爱上了一位举世无双的皇后!”班长得意洋洋地喊起来,猛地揪住托里斯的胸口,“她的男人那么多,怎么会记得你这号杂草?你急成这个样子,是想跟她亲个嘴还是上趟床……”
班长剩下的话被一记强有力的右勾拳砸了回去。“很好。”班长抹了一把淌血的鼻子,恶狠狠地朝托里斯脸上回敬了过去。很快,两个人就在肮脏的泥地上厮打成了一团。
“可恶……我要你向她道歉……”
战士们乱糟糟地喊着,试图将他们拉开。但两个人厮打得毫不留情,仿佛对方是白刃战中遇见的德国兵……
步兵侦察连连长威严的声音结束了这场混乱:
“都站起来!真是好样的,啊,没被德国人打死,自己人倒斗起来了。库利科夫和罗里纳提斯,每人三天禁闭。”
“罗里纳提斯先动手打的人。”班长搭拉着脑袋说。
“是班长先挑衅的,连长同志……”大家七嘴八舌地辩解着。
“都闭嘴。这事我们会查清楚。算你俩倒霉,今天师长来连里视察,就看见了你们的表演。”连长把脸向站在远处的一位高级军官扬了扬,“给全连丢脸!你俩做好准备,三天后没准会上军事法庭。”
两个鼻青脸肿的人狠狠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默默无言地跟着连长走了。王耀担忧地望着朋友的背影,他了解这个害羞而自尊的年轻人,难道托里斯会在审问中对人家说,自己是为了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姑娘么……
想到那个叫娜塔莎的姑娘,王耀不得不承认托里斯还是有眼光的。两三个月前,当他们这些新兵在莫斯科整编的时候,和卫生员培训班的姑娘们挨得很近。娜塔莎在她们中间格外出挑,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浅金色秀发上娇俏地扎着蝴蝶发结。面对着成群结队的追求者,她永远将一张脸拉得像扑克牌一样冷若冰霜。战士们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黑桃皇后”。
似乎班长库利科夫当时也是追求未遂者中的一员……
“萨沙!”王耀忽然对一个战友说,“愿意和我一起去找连长,给托里斯作证吗?”
三天后,王耀在路上迎见了刚从禁闭室出来的托里斯。多亏了王耀和萨沙的作证,托里斯被教训了几句就放了出来。班长库利科夫则被查明在战斗中有开小差的行为(斗殴发生的那天他比别人回来得都早,而且他经常这样),因而被打发到惩戒连去了。
“你怎么还是鼻青脸肿的?”王耀哭笑不得地看着朋友。
托里斯不好意思地笑了:“库利科夫真舍得下手,军医说要等一星期才能完全消肿。”
“你呀!”王耀半是心疼,半是好笑地说,“要不是我和萨沙去解释,被送进惩戒连的恐怕就是你了吧。你这傻小子,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听库利科夫都把事情胡编成什么样了。”
“因为我不想把她拖到这件事中来……”托里斯残留着淤青的脸上浮现出红晕,显得格外滑稽,“要是人家知道有人为了她打架,不知道会怎么编排她……”
“娜塔莎要是知道了,没准儿会为你感动……”
“我不奢望她知道……我都没和她说过话,也不知道她将被派到哪里去,也许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她……可是我总想为她做点事情,哪怕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掩蔽部门口,王耀忽然站住,竭力忍住笑,对托里斯说:“你这个样子,最好现在别进去……”
“可是我想好好休息一下。”仍旧沉浸在痴情伤感中的托里斯不管不顾地掀开了门帘。
里面迎接他的,是片刻静默后的哄堂大笑,夹杂着鼓掌声和口哨声。一个浅金色头发上扎着蝴蝶结的漂亮姑娘,好奇地看着托里斯那张被揍得不成样子、尚未完全恢复的脸,以及他身上那件在三天前的斗殴中弄得脏兮兮的军大衣。
“我们的骑士光荣负伤,回来找他的皇后来了!”一个战士乐不可支地大喊,“托里斯!向新来的卫生员娜塔莎行个吻手礼吧!”
托里斯半死不活的声音飘到了王耀的耳朵里:“还是再让库利科夫揍上两拳比较适合我。”
“我觉得也是。”王耀脸上绽出一个少见的狡黠微笑,“谁叫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五)
擦得干干净净的马靴轻捷有力地踩在人行道上,伊万?布拉金斯基从不低头看路,却总能灵巧地避开路上所有的小水洼。结着薄茧的指头飞快地从路旁的篱笆尖上掠过,和战马科斯嘉一样雪白的围巾,仿佛是被奔跑的他所带起的一朵云,在伊万身后快活地飞扬。路上遇见的所有姑娘,都忍不住向这个年轻英俊的战士多看两眼。
怀着青年人不自觉的虚荣心,伊万心知肚明自己很容易吸引人。他就算是徒步奔跑,也会像骑马一样潇洒自如。可是科斯嘉被他留在驻地了——因为现在他不是在莫扎伊斯克的田野上,而是在莫斯科城内。10月底的时候,随着新的部队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最高统帅部开始从前线抽调回一些部队,以使他们得到暂时的休整。伊万所属的骑兵连和王耀所属的步兵连就在其中。
这无疑合伊万的心。前些天繁忙的战斗令他疲惫不堪,常常是刚回到驻地就蒙头大睡。哪怕娜塔莎十天里给他写了三封信,以不失自尊的娇嗔口气抱怨他为什么不来咫尺之遥的步兵连看她——她刚刚分配到那里当卫生员,他也实在没有精力应允这个被宠坏了的小妹妹。
更令他高兴的是:就算调回莫斯科,两个连的驻地也还离得很近,尤其是连长将与步兵连联络的任务交给他的时候:“顺道你可以看看妹妹,不过可别耽搁太久。”
伊万在不触犯纪律的前提下,一点点拖延着在步兵连停留的时间。哪怕有几次娜塔莎抽不出时间来见他——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步兵连令他想念的不仅是娜塔莎一个人……
“伊万,你下次过来的时候能不能骑飞云……不,是科斯嘉?”
当伊万在又一个黄昏来到步兵连,办完公事的时候,王耀借着送他出门的机会,陪他一起走到了连队驻地外面的街心公园里——伊万回骑兵连的必经之路——然后说出了埋藏内心已久的请求。
11月初的莫斯科,秋天已经乘着白鹤的翅膀飞到了远方。冬将军威严地迈步行进在大街小巷,几乎没有行人打扰他的沉思默想。
“啊,原来你的朋友在你心中竟还比不过一匹小白马,我可伤心啦。”伊万以他特有的那种天真烂漫的玩笑口吻回答。
王耀尴尬地笑了笑:“真对不起……”他说话向来谨小慎微。他知道伊万在城内是不可以骑马的,可是自从初遇伊万时那个难忘的黄昏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见过那匹和飞云一样美丽的千里良驹……
前几次重逢的时候,伊万不是没有留意到王耀那欣喜之余略显失落的眼神。素来开朗快活、口无遮拦的他,生平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刚才是在开玩笑呢,还是真的有点伤心。想到自己有可能在蛮不讲理地妒忌最亲密的伙伴科斯嘉,他心里酸涩起来。
他生来是个骄傲的人。他喜欢跃马驰骋,喜欢纵情高歌,喜欢将自己的画拿给大家看,喜欢在城里的人行道上轻捷地奔跑;同时还要以孩子般天真烂漫的态度,来表明自己绝不是有意炫耀。这不仅是出于青年人无所顾忌的爱好,还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在做这些擅长之事时总能迎来旁人的钦佩或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