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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8月19日。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夜空万里无云,一轮明月静静地照着这深夜的北平城,清亮如昼。
方孟韦送完谢培东回到北平警察局时,已经接近零点。
灰色的石砌正楼,每个窗户都是一片漆黑。整个北平警察局静得只有方孟韦一人的脚步声,警靴踏在水泥地上,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屋内,竟隐隐地激起了一阵回声。方孟韦一盏盏地扭开门廊里的灯,幽黄色的灯光沿着他的脚步,一路亮至最东面的值班室门外。
值班室,顶灯在一闪、一闪地跳了两下后,亮了起来。
方孟韦楞在了门口。他意外地看着坐在值班室办公桌前的孙朝忠。
孙朝忠看着他,慢慢的站起身来:“我一直在等你,方副局长。”
方孟韦完全不理会他,摘下帽子,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孙朝忠料到了他的反应,他径直地说下去:“曾督察带着王副官去了经济稽查飞行大队,半个小时前,他发报南京,建议处置方孟敖,审核梁经纶。现在王站长赶过去了。针对方孟敖的处置,建丰同志正在想办法。”
方孟韦冷笑。
他走到墙边,取下值班日志,从口袋里拿出钢笔,扭开笔帽。他左手撑着日志,右手在8月19日的值班人一栏上划去单福明的名字,写上方孟韦三个字。
“方副局长,你来的路上,有看到警局的人执勤吗?”
方孟韦一顿,他抬头盯着孙朝忠。
孙朝忠道:“今天是币制改革第一天,冻结财产才刚开始,曾督察三令五申要求各大队二十四小时执勤。可在他离开后,单副局长就找借口回家去了。”
方孟韦眨了眨眼。单福明回家去做什么,他大概猜得出来。事实上,这个晚上,身负巡逻任务却擅自离岗的人都会回去做什么,方孟韦和孙朝忠都清楚。
不过是要赶在清查开始前,赶回家去,藏匿黄金、银元、美元及一切外汇而已。
“你想说什么,去找曾可达!现在他才是北平警察局局长。”
孙朝忠松了口气,只要方孟韦还愿意和他说话,那么就表示他还愿意沟通:“这事曾督察管不过来。”
方孟韦回想起之前在警局里曾可达对孙朝忠的态度,漠然道:“我倒忘了,曾可达今晚就一直在为难你。党国从来高位虚授,孤臣无少安之幸。”
孙朝忠上前道:“曾督察态度如何,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方副局长,币制改革旨在救国,我的任务是监视北平警察局和警备司令处配合行动。曾督察作为币制改革平津地区负责人,势必常驻民调会。而我在警察局里的职位只是机要秘书。对北平警局队伍的整肃,曾督察没办法,我也没办法。”
“北平警察局维持的是北平市面的秩序,绝不能掉链子。央行要收兑民间所有黄金、白银、银币、外币,事涉所有人,要是连北平警察局都消极执行,那黑市走私会猖狂得不能想象。方副局长,现在党国需要你的配合!”
方孟韦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他的沉默表示了一切。
孙朝忠看着他,他将自己的□□拔了出来,上膛,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然后他把枪放在方孟韦面前的茶几上,退到原处:“如果你想要我死,我可以自裁。如果你想亲手杀我解恨,那么现在你可以动手,理由可以是我想开枪杀你,被你发现,子弹射到天花板,然后被你拔出□□击毙。”
方孟韦没有看茶几上的□□,也没有看孙朝忠。他只看着窗外的夜空,那里,静静明月,满目清辉。他想起了父亲早上坐在车上,满含喟叹念地那句诗.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夜风从开着的窗户里吹了过来,值班室里的灯光一晃一晃地摇曳。墙壁上钉着的青天白日旗在这摇摆不定的光线里,时明时暗。
“我十六岁入党,”方孟韦像是在对着那轮明月说话:“从宣誓的那一刻起,在三青团,在中央党校,还有这个北平警察局,我自问所言所行,并不辱没总理嘱咐。我的家里,父亲毁家纾难,大哥抗战报国。就在今早,为了响应你们的币制改革,我爸逼着小妈,把结婚戒指都拿了出来……”
方孟韦转过头来:“我方家,可曾有一点对不起党国?”
他眼神灼灼地道:“姑父和大哥的事,我们各有立场。但木兰……方家就剩下这一个女儿了……我今天站在这里,只想问个结果。我以方家的身份,以一个清清白白的国民党党员的身份问你。”
方孟韦走到孙朝忠面前不过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木兰是不是死了?”
就着那黄亮的灯光,孙朝忠看到方孟韦的眼眶已经红了。
他闭上眼,答道:“是。”
方孟韦直觉得两眼一阵酸涩刺痛,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他别过脸去,泪水落到了他的肩章上。
“……你开的枪?”
“是。”
“谁的命令?”
中央党部,铁血救国会。
可无论是哪一个,孙朝忠都不能回答。
方孟韦扭过头来,嘶喊道:“我问你谁的命令?!”
孙朝忠沉默。
方孟韦拿起几案上的烟灰缸,用力朝孙朝忠身后的那面党旗扔过去!瓷白的烟灰缸在蓝色的旗面炸开,厉锐的碎片四处飞散。
方孟韦眼底哀痛沉沉,他看着一直保持着军姿站在面前的孙朝忠,一时间完全不能辨别这涌上心头的各种滋味。
“孟韦……”
孙朝忠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他已不能多说一句。
方孟韦惨然道:“我曾经,非常的敬佩和喜欢你……”他微微仰着头,让泪水能快点流下去。
对面的墙壁上,孙中山的画像沉默着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方孟韦注视着那画像,他慢慢对孙朝忠道:“我也是国民党党员,总理的教诲不敢忘。事关北平一百七十万民众的民生,该干的事我绝会不推脱。我现在就去召集人员,由我亲自带队,巡逻北平市面,直至币制改革完成。”
孙朝忠闭上眼,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两个月,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来处理币制改革的事。两个月后,我会以北平警察副局长和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的身份起诉至南京特种法庭。你该不该死,就让中华民国的法律来说吧。”
方孟韦走到门边,取过帽子,孙朝忠在身后叫他:“孟韦。”
他没有回头,只是听到那个声音轻轻地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