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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渐渐起风了。
孙朝忠站在昏暗寂静的通道里,兀自看着站在亭子里朗诵着《雪朝》的那个学生,黑发卷卷,遗传自方家一系的姣好面容上,一派天真烂漫。
党通局内,孙朝忠行事之缜密周到,颇得赞誉。但就在十多分钟前,孙朝忠却意识到他犯下了个不可挽回的错误。
他猜错了徐铁英的手段,以致之前的保护都集中错了人。
徐铁英不是要通过杀梁经纶来阻扰币制改革,他是要通过杀谢木兰来影响何其沧和方步亭,以切断币制改革推行所必要的美援和央行配合。原本庇护着谢木兰的家世,此刻不仅不能给予她帮助,反倒成了她的催命符。
院子里,梁经纶在暴怒中咆哮:“一切国民党的败类!你们不是想葬送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吗?!都来吧!”
徐铁英冷笑一声,走了出去。
孙朝忠跟在徐铁英身后,看向王蒲忱,一贯平静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恳求的神色。
王蒲忱神情焦躁地甩开烟往回走。
孙朝忠垂下的左手紧紧捏着,手背上暴起青筋的纹路。
1943年,重庆。
“你在抄什么?”
孙朝忠好奇地倾过身子往方孟韦的手里看。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方孟韦猛地阖上了摊开的本子,遮掩道:“没什么?”
孙朝忠几乎没有什么好奇心,但是他看着方孟韦那渐渐泛红的脸,甚至连耳朵和脖子都染上了红潮,竟然激起一丝兴趣,他挑眉道:“张竟生的书?”
方孟韦愣住了,然后他的脸懵地烧了起来,红得都快要滴血了:“不是!”
孙朝忠看着他,表情是一贯的平和,可眼神里闪着戏谑的光。
方孟韦在坦白和承认是张竟生的书之间挣扎了半响,最终红着脸期期地说:“是我从家里偷拿的……我表妹的……笔记……”
“啊。”孙朝忠点了点头。
方孟韦看着孙朝忠脸上的表情,不由急着分辨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孙朝忠无辜道:“我什么都没想。”
方孟韦把手里的本子往孙朝忠怀里一塞,气急道:“我不是随便偷拿女孩子的东西!只是想看看高中,学校都在教些什么东西而已。”
孙朝忠忍着笑,看着怀里的重庆南开中学的课本,封皮清秀的写着“谢木兰”三个字,问:“为什么要偷拿?借课本而已,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吧?”
方孟韦低着头,声音闷闷:“我表妹藏不住话,直接问她借,就怕她和我爸乱说,平白惹我爸难受。”
孙朝忠怔了怔。他叹了口气,打开书道:“你看到哪里了?有什么不懂的?”
方孟韦抬起头,眼睛里的光闪了闪。他翻了翻书,指着一个地方道:“这个地方看不明白。木兰一贯不喜欢物理,这门课的笔记全是在乱画。”
孙朝忠点点头。他看着书,一边在心里套用公式默算,一边慢慢地对方孟韦讲。只是刚讲了个开头,山城明媚秋日里那熟悉的警报声就刺耳的鸣叫起来。
方孟韦眉头皱了起来:“见鬼!不是早上才来过一次吗?”
孙朝忠道:“这里离观音岩近,去那里。”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日军的轰炸机在一天内第二次呼啸过这座山城。幽长的防空洞里,孙朝忠坐在那,闭着眼听辨着外面的声音。
方孟韦靠着墙坐在里面的一侧,他身边正挨着一个小女孩。那个女孩子靠着一旁的母亲,问:“阿妈,我们要躲到什么时候呀?”
母亲轻声安慰:“等到飞机走。”
“那飞机什么时候走?”
那母亲摇着头道:“阿妈也不知道,我们乖乖呆在这。”
小女孩有些抽泣着道:“可我讨厌这里。”
大约是她哥哥的小男孩安慰道:“别哭,别哭了。等我长大了,就去把外面的鬼子都赶跑。”
在一片昏暗里,方孟韦靠着孙朝忠的肩膀,轻声道:“惟衷,这场战,会打到那个孩子长大吗?”
孙朝忠淡淡地回答:“不知道,但我们会一直这么打下去。我战死了,你上;你战死了,还有其他人会跟上。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们会一直打到胜利为止。”
方孟韦笑了,黯淡的光线里,那弯弯的双眼在发光:“那我要跟你进一个部队。我哥在天上打鬼子;我开不了飞机,就跟着你好了。”
方孟韦握着孙朝忠垂在地上的手,慎重而愉悦:“我死了,你替我收了;你死了,我替你埋。要是一起不幸战死,那就交给老天收尸吧。”
往事兜兜转转,纷纷绕绕,纠缠于眼前。
孙朝忠看着身边的宪兵,叫道:“预备——”
耳边仿佛还有重庆时方孟韦时常在耳边念诗的声音,那声音清朗而温柔:“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严春明镇定地念着:“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
孙朝忠举起左手,几个小时前,在城郊的那片玉米地里被方孟韦握住的手腕,平平稳稳。
“呯!”
严春明应声倒下。
孙朝忠转向谢木兰……
8月13日下午。
北平警察局。
在昨天晚上第一副局长和局长正面冲突后,北平警察局里所有的警员都小心翼翼地做着事,气氛安静得诡异。
孙朝忠从顾大使宅邸回到警局,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住脚步,眼睛盯着一个方向。办公楼西边的大坪上,一堆乱纸散落在那里。
一旁的警员赶紧过来解释:“这,我们早上是清理过的,孙秘书。只是中午的时候,方局回来交任务,在办公室里也不知道生谁的气,撕了一堆纸从窗口扔下来的。我这就去扫干净。”
“不用了。”孙朝忠静静地开口。他走了过去,看着那飞散在水泥地上、草坪上、树丛上的那些碎纸。
他俯下身拾起一片。
果然是那本《约翰克里斯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