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一百一十三章 轻尘不起连山雾(1 / 1)
注1:曹莞若,指曹操和杜夫人的女儿,后受封金乡公主,嫁给何晏为妻。野史谣传她是何晏同母异父之妹
回到住店,正是日头西陲。因了年节将近,小客店没甚生意,掌柜的却也不闲着,吆喝着指挥伙计清扫门楣上灰尘。见我下马,他立即摆出笑脸迎上来:“啊哟,客人好。您是吃饭还是住店?”
我撸一把头发,力图挽救因一路驭马疾驰造成的狮吼发型,眼见此举丝毫不起作用,只得低了头往里走,换上女人绵软嗓音:“找我表哥,三楼病怏怏欠了两天房钱那位。”
前天事发突然,我没想过自己回不来,房钱没有预付。
誰知掌柜的愣在当场,脸一下垮了:“那人他,他不在三楼了……”
“怎么,你把他卖了?”我半开玩笑。交不出房钱,好房间换了差的也是有的,我体谅地想。
他急忙分辩:“没有没有,小的不敢。”
我开始不耐烦,“所以人呢,你给弄哪儿去了?”
“哦,哦,这个小姐呀,那位公子如今在后院歇息……”他小声嘀咕到,并求援似的四处张望。
“大点儿声!什么时候的事?”
“昨,昨天。”
我眼色暗了暗。客店的后院一排简陋低矮的平房紧挨着马厩,这大冬日的,公孙邵那病秧子冻上一夜,估计实在的够呛。
“呵,掌柜的惯会看人下菜,佩服啊。”我阴阳怪气。
“小的不敢。”他急巴巴地到,“实在是……都怪小的店里那伙计胡乱主张!”眼见着在劫难逃,他赶忙给找个顺手的垫背。
“少废话,带我过去,等会再跟你算账!”我哼了一声,率先迈开步子。
情况似乎比想象的好一些,公孙邵蜷缩在房间角落的草堆中,听门打开,他抬起头,力图靠听觉分辨来人。
我自觉有愧,轻轻地叫:“邵。”抖着手去摸他脸,被他避开。
他嘶哑地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我强笑着,忍去莫名的哀伤,搀扶他,“你没事吧?”
“没那么容易死。”他仿佛自语,“可惜手脚使不出半分力,不然早便没有了烦恼……”
他下句没有说出,我讪讪放开搀扶他的手,一时无言以对。
门口伙计一脸惶恐,大约生怕我们出去告给市令。掌柜更是连连告罪,见我不为所动,一时干脆撂下狠话:
“你一个外乡女,出去说给官爷也无用!何况马上大年,官署都放假,到时谁来管你这破事!”
眼见那原本殷情备至的掌柜变换成为了凶恶嘴脸,我长长叹息:“世道不同了,只要够凶,没理的变成有理的。”
公孙邵倒在我肩头,竟然笑起来,“走吧,走吧。不要自寻烦恼。”
然而马厩里阿黄也不见了踪影。我气喋喋环视周围:“原来是打着谋财害命的主意吗?说,阿黄哪儿去了?”
见我不分场合发脾气,公孙邵凑到耳边:“都这时候了,还纠缠马匹作甚!还是走吧。”
“不成。”我固执地说到,“若知我丢下阿黄只顾自己逃命,李小妹她该生气啦。”
原本看着憨厚老实的店伙计换了一张猥琐笑脸,凑上来便往我手摸去:“小娘子这气呼呼要去市令大人那儿告状去呀?听哥哥的话,咱们有事好商量嘛!”
我扶着公孙邵不便动手,目光落到了店伙计的脖颈。
这厢正夹缠着,却听背后有人咳一声,一个小侍从穿堂屋子里抢了出来,他动手掀动厚厚毡帘,发出“呼”的闷响,围裹了苍色裘衣的何晏背着手从室内慢慢踱出。
他说:“你的马我派人去寻,不必着急。”转头笑吟吟和那店主说,
“脑袋不想要了,敢冒犯苏姑娘?”
掌柜和店伙计均是一脸的大惊失色,老头子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这位这位公子,对不住啊!小人不敢啊,那马匹在……”
对于店家的剖白,矜贵的何公子显然毫无兴趣,他一挥手,边上气势汹汹的侍卫便拎起两个人拖了出去。
我瞪他:“关你什么事!”
胸前用红色绦带系住板甲的兵士从我臂弯带走了公孙邵。何晏眼睫垂了垂,抿唇一笑:“看天气是要落雪,我们,屋里谈?”
我无可奈何,只得跟着上二楼去。
食肆内空无一人,向外打开的木板窗被朔风吹动着,发出哐哐的响动。何晏示意随从将其合拢,很主人样地请我入座,亲手点一盏撒了枸杞子的热汤,递给我:“请。”
我接过汤盏往食案一顿,“你什么意思?”
他却不理,似笑非笑地观看我发火,好半天捏一枚果子放在手心揉搓着,“过河拆桥那么熟练,苏小姐你说,某该不该为自己讨个说法?”
“你想方设法让我搀和到你与公子丕的事情里,无非希望他多一重顾忌。你的目的可以说是达成了,说什么过河拆桥。”
“呵,苏姑娘这是欲加之罪……实现了你的心愿,反而成为我的错处了么?”
好一个巧舌如簧!我申辩不过,有气无力地摊开手:“你还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他抬头:“我改主意了,你得留下来,替我做事。”
“噗——”热汤从嘴里喷了出来,我急忙拽出帕子捂住嘴,一阵急咳,好容易将气喘匀,忿忿的到:“何公子这是气昏了头吧?”
他摇头,“不论在邺城或者洛阳,虽然数次陷入险境,你皆得全身而退,你的能力我看在眼里。”
我把弄脏的帕子团作一团,随意地丢在食案下头,“忠臣不事二主的话你可听说过?”
“少跟我来这套!”他冷笑,“你若是不从,我立即让人割开楼下那个赵煦的喉咙。”
“行啊,我不在乎。”我片刻不迟疑,生怕给他看出纰漏。
“那么,我再把城门口的李氏兄妹关到地牢去。”
我冒起火来,起身一脚踹开临街窗子,把右脚伸出去踩在木橼子上,扬言到:“愛杀不杀随便你,反正我和他们不熟。要不然你再逼迫,我马上从这窗户跳出去!”
听见响动从楼梯口跑上来的侍卫,默默给了我一个敬佩的眼神。
何晏手掌在食案轻轻一拍,“坐下来!如同泼妇一般是做什么?”同时示意那侍卫退下。
我把脚提回,满不在乎地斜睥他一眼:“看清楚,我的秉性便是如此。还有,不必口口声声夸我的本领,我自己的斤两我自己清楚,你不过知我拿捏着曹大公子的短,想在手里多握一把利器罢了。”
“聪明。所以你意下如何?”见瞒不过,他干脆承认了。
“最好记住,我可也拿捏着你的短,说不准某日便反水害你的。”
“什么短处?”他玩味地笑了,“说来听听。”
这是不信我的话啊,我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令妹曹莞若。”(注1)
短短几字果然令他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我得意洋洋,“你们一大家子的事情我一清二楚,你的《白起论》‘诈而阬其四十万,岂徒酷暴之谓乎?后亦难以重得志矣。向使众人皆豫知降之必死,则张虚卷,犹可畏也’写的颇为凝练哦。”
他怔住,以手加额,良久言道:“你的主人一定是个非常人物……你走吧。”
我屈膝谢了他。出门回头,何晏仍然保持支颐默坐的姿势。
“何公子!”我忍不住出声:“以后,行事切莫太过招摇。”
对于我的提醒,他显然不以为意:“走吧,你知道子桓那么多辛密事,晚一点说不准他会改主意。我命人送你。”
下楼重新经过穿堂屋子时,空气中漂浮着细小血腥。我瞟一眼门后拔地而立的侍卫,他的皮制护腕上有一道血迹的反光,眉间杀意滚滚,想来是才动过手。
轻易便是两条人命。不由得想起公孙邵形容何晏的话。
快天黑时总算到达闾阖门,我跳下阿黄的背,给何晏派来送行的侍卫道了谢。
李小妹老远就从城墙根下小跑过来:“苏姐姐。”
“抱歉久等。“我转身看向城门处,“你哥哥呢?”
“哥到护城河外头啦,叫我和蒋伯在这里等你呢。”她好奇地打量停在一旁的马车:“苏姐姐,你朋友在里面吗?”
我含糊地应了声,把阿黄的缰绳交到李小妹手里:“替我牵着阿黄。”‘说罢跳上马车,稍微犹豫一会儿,从坐褥底下抽出鞭子来。
李小妹正在调整马鞍,见我愣愣的,便问:“怎么了?”
我不好意思地将马鞭丢在一旁,悄声问,“蒋伯会赶马车啵?我……我不大会。”
她笑嘻嘻拉来一旁穿淄衣的中年男子,“蒋伯,你给苏姐姐搭把手。”
“是,小姐。”那叫蒋伯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者,两鬓斑白,但气度很是不凡,想来是有些身份的。
我咳一下,搓着手说:“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苏姑娘是我们小姐的恩人,您有什么事情,吩咐给老仆就是。”
出得城来,在桥头等候多时的李三迎了上来:“苏姑娘。”
我跳下马车:“劳你久等,眼看天就黑了,我们赶紧上路吧。”
“很是。”李三非常聪明地没有多问,将一行几人引到大树下。三辆马车加上十多个人就是这支队伍的全部。
这回我做出扭扭捏捏姑娘家姿态,低头站在李小妹身边,等着李三和另外几人打完招呼,赶紧一骨碌钻进她的马车。
见我坐定,她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姐姐,方才你上车的动作太利索,一点儿不像咱们姑娘家。”
我沉痛地思索片刻,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算了,装男人装太久,完全忘记了。”
她咬住嘴唇,月牙儿一般的双眼,内里全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