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五十章 梦见秣陵惆怅事(1 / 1)
待得四月结束,绝大部分迁治工作接近尾声。
前文已表,迁治的原因是荆州——合肥——京口一线如今变成与曹军交战的前线,遭受意外攻击的风险很高。当然,可以肯定的是,待这一二年麻烦事了结之后,最终孙权会定秣陵为未来 “国都”。
秣陵,当它成为江东新的治所在时它会被改名为建业,然后再过一百年以及未来,它将成为建康、南京,即便秣陵从筑城的那一日起就注定了它辉煌而短暂的帝都生涯。
先生说过,钟山龙盘而石头虎踞,王气在此,刘备亦和其言。孙权的长史张纮以疾辞,病故后有哀书上呈,书中劝孙权迁居秣陵,言秣陵山川有帝王之气,可速迁于此,以为万世之业。
人们不懂得,始皇帝嬴政身边的术士当真有通天的本事,在未来的两千年里,无人能够补救南京因河渠的开掘和山岗的铲平而被泄去的龙气。依靠这座城市建立的政权,始终无法在飘摇的乱世保持屹立不倒。
不过话说回来,又有哪一朝哪一代能够永久地屹立在历史当中呢?
五月,曹操水军下徐州备战,图攻淮水以南;孙权在濡须口屯兵御敌;刘备入西川,驻扎霞萌关。
新来的管家杨扶奉与我建业新城的规划图纸,据说是孙将军特意吩咐,请我选位置新造府邸。
我按住这幅造价不菲的锦帛地图一角,仔细将城南临河的地皮用朱笔圈出一块,说:“在长干里。造一个小宅院吧,要朝阳。”
那杨扶新当这宅邸管家,很是尽职尽责,接了我的东西“呼”一下跪地上:“小人领命。”
他退去后我一脚把食案旁的花瓶子踢翻,接着马上笑眯眯和斛珠说:“这几日天气真是非常的好呀,但华南的雨季就要来临,届时将不利于战斗的进行。”
“华南是哪里呢?”珠揣度着我的心情,谨慎地接话。
“嗯,大概就淮河以南,大江附近的区域。”我取了筷子沾沾汤水,在食案上划出两条河的形状。
那边斛珠低声吩咐侍者打扫一片狼藉的地面,顺便将食案上的汤水用布抹去,言道:“小姐,这么邋遢的小姐可不受人喜欢呀。”
我怔了一怔,随即苦笑:“珠儿,你讲话的语气倒是让我想起一个混蛋。”
她抚膝坐到我的身边:“是说公孙侍卫吗?”
“哎,很久没见到那家伙,不知他会否还活着。”
珠儿眨眨眼睛:“小姐都说过他很厉害的,那他就不会有事。”
“嗯哼,就算他武功好也保不了万全呐,说不准哪儿踩着香蕉皮摔死了。”
她明显不信,“可是奴婢觉得公孙侍卫不会有事,尤其不可能摔死什么的。”
我失笑:“好,小姐相信你的第六感。”
不久后我去隔壁院子看儿子。侍女请我进屋,听得他在奶妈怀里哼哼唧唧的哭,我心里一酸:“公子他吃的好吗,今天好不好?”
“回夫人,今日公子奶水吃的和往日一样,只是……早起便爱哭的很。”
我皱了皱眉,“喊医士来看了吗?”
“董大夫已经给瞧过,言说是无碍的。”
我又呆了一刻钟,命奶妈把宝宝抱到内室去,自己意兴阑珊地往回走。
“阿兰。”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人喊我,我顿下脚步回头,孙权穿着甲胄在黑暗中按剑而立。
“你做什么呀,在自己家还站在黑乎乎的地方。”我拿手按住胸口退了一步。
“嗯,吓到你了?”他作势问我,脸上带着狡诈的笑意。
我过去行礼:“见过将军。您的侍从都哪儿去啦?”
“留他们在外院了,怕惊到孩子。”他和我说着话,顺手将夹在腋下的兜鍪递给我:“拿着,这东西送你。”
我好奇地将那兜鍪翻过来查看:“不是你的……此物是何人所有?”
“你猜猜看咯。”
侍女打起帘子,我弯腰给他脱了长靴,套上室内穿的布鞋:“那,将军从哪边回来?”
“京口过来,骑了几个时辰的马,腰疼的厉害。”
我将手中兜鍪随手搁在阶边茵席上,“那我猜这个是你缴获的曹军装备吧……唔……”一抬头,已经被他堵上了嘴。
他饶有兴致地按住我的肩,加大了深吻的力度。我毫不示弱地揪住他的衣襟,在他嘴角咬了一口。
他终于肯将我放开,一手按住被咬出牙印的地方,悻悻的说:“这女人……”
我转身敏捷地跑进屋子,他跟在后头踢踢踏踏的假装追赶,口中笑嘻嘻说:“饶不了你。”
我直跑到他的书房后头的隔间才停下步子,隔着帘子,冲外头慢慢走过来的人大声说:“喂,看你儿子去,别跟着我。”
“这疯女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他轻笑一声,探手撩开幔帐,脸上写着“不怀好意”几个大字。
我忽地收敛笑容,问他:“将军对阿兰是毫无芥蒂的吗?”
“怎么好好的讲这样话出来?”他眼内的笑意消失了。
我一手取掉发间玉簪子,抽去发带,任一头长发直垂到脚。我以脱簪待罪的姿态俯身叩首,向他请求到:“今日恳请将军垂怜为我解惑。在阿虑出生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番行险实乃下策,因为我再难从它处获取真相——是否有人得知我身体的异样?是否察觉妖物污染产床?是否他们以我和我的儿子为不详?我不得不于此一搏,否则后路更会无比艰难。
他在床边落座,与我平视片刻,伸手抚上我的额头:“起来吧,不闹了。”
“不。”我拉下他双手,垂首亲吻他的指尖:“告诉我吧,您忍心让我日日夜夜在谜题里煎熬吗?”
“所以,你非得知道不可?”
我缓缓点头。
“好。”他把手收回,眼睛望向房顶:“还记不记得那天我带去的医士?他是整个江左最负有盛名的大夫。”
他向前倾斜了身子,重新盯住我的眼睛:“他有着许多的奇闻异事。据我所知,他能驯化老虎成为自家院墙的保护者。”
“然后呢。”
“我到时你已陷入昏迷……我很不愿意回想那时的情形,更不愿意你听到。阿兰,你流了好多血,我拉着你的手,你的手是凉的。”
我依偎着他,轻轻颤抖着身体,“还以为我将死去。”
“不久前你执意为阿虑批命,那时我非常难过。阿兰,你生他那般的艰难,皆因……你与儿子有着相克的命格。我不想你知道。”
“你怕从此我不再喜爱于他,比如苛待长子的郑伯之母?”
“当心你的言辞。”
我生阿虑艰难,除了自身体虚,更是因为有人暗算于我,而非虚无缥缈的命格。我默了默,起身与他并排落座。
他继续说:“幸好,除了方术,他的医术一样的高超,加以福衍,终于保得你和儿子平安无恙。”
我开始努力回想当时诸般细节。
“我已经讲完,还有什么要问的?”他说。
“那董源,他……算出了怎样的东西?”
孙权略一思索,道:“仿佛是小妖作祟……厌胜一类的吧。”
“于是那个大夫把妖怪驱走了呀?”
“想来是那么一回事了,毕竟连凶恶的老虎他也能降服。”
倒也不算全无道理。我无声笑了一笑,可惜不知为何,贪求真相的偏执瞬间占据了上风,我脱口而出:“破解厌胜之术比之驯兽不知难上几重!”
他淡淡说:“你怎知道?”
“啊,”我顿觉失言:“偶然的耳闻而已。”
他笑容古怪,眼神愈加犀利:“我倒想起一事来,也算作耳闻吧,阿兰你不妨听听看。”
脑内有声音在呼喊提示危险的迫近。我近乎机械地点头:“是。”
“去年冬至节令时,有人和我说,周家有个女儿原先在襄阳入了道馆,是没几年才回来的。”
两人初见时的那种逼仄的感觉再度袭来,我后背汗津津的:“什么……”
“告诉我呀,阿兰,那是你吗?”
此事一向未打算瞒过,但亦不欲人尽皆知。我说:“是。”
“您是在怀疑我?”我竭力反问:“阿兰出身不好,庶出的孩子遭遇的坎坷经历,您恐怕不能理解吧。”
“哦,”他露出浅笑,仿佛刚才逼问我的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仅此而已的话,誰说我不能理解?别忘了我也是年少失怙之人。”
他把着我的长发,无线怜惜地道:“读读道本算不得错。只怕你幼小便与坏人往来,走了岔路,学了歪道去。”
冷汗沿着脊柱滑下,这近乎□□裸的警告使我眩晕:“没有的事,勿听闲人搬弄是非。”
他暧昧靠近,低头在我颈上唆了一口,留下浅浅的红痕,“我怎会怀疑你呢,阿兰想多了。”
继而他在我耳畔吐出绵软的字眼:“过几日随我拜见母亲吧,我们已经有了虑儿,她再不能对你如何。”
“我明白。”我打叠起精神头,回应说到:“为了您也为了孩子,我一定努力得到国太的认可。”
“这就对了。”他站起身俯视着我,那橄榄的绿色里带着温柔,也带了残酷。
他走远了,我还瘫坐原地,我想他开始怀疑我了。二月初二那一日,终究泄漏了太多。
对于这几年的事情,究竟他查出了多少?有道是不聋不哑不做家翁,这位家翁大人掌握的真相,恐怕比我预料的要多。
此前我一度以为自己的生命会在孙虑出生的时刻结束。死人不值得怀疑,故前尘往事之类,我未加过多的遮掩。但我活了下来,伴随刀锋下众多秘密。
他手里握着想要什么便是什么的王权。帝王的爱最是难以持久,他们负人心意所需的所有代价,无非孤独而已。可是帝王最需要的恰恰是孤独,只有孤独才能令他们最终走向权力顶峰。
经过今夜的谈话,我再次被提醒不该陷入太多——是的,何时开始我竟将开初的警醒丢弃了?先生早就说过,我们不应陷入幼稚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