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三十九章 诀别(1 / 1)
夜间上灯时,军营中原有的医士加上我带来的五名医士,齐聚到中军大帐的前幕。这些人里有江湖术士,有宫廷医士,有方外高人,有嘉宾,有路人甲,各个七嘴八舌,其中那位始终一言不发的,即为假扮了方外高人的先生。
在小乔的寝帐外见到他,我大吃一惊之余,不免起了后怕。若那一日孙权派遣的人没能将我拦下,或者我一意孤行不顾阻拦之人的安危,是否先生便无法到达这里呢?是否周瑜再也没法从床榻起身呢?尽管我并不相信所谓命运,但接连以来一环扣一环所发生的事件无时不在动摇我的观念。
而现在这一群人,他们显然拿不出好的对策,集聚在帐内闹哄哄地谈论各种荒谬可笑的法子。
我隐在床后,悄悄对周瑜说:“你看,你的中军大帐已经变做菜市场了。”
他示意我噤声,挪到床边细细听了一回,而后叹气:“按他们的方法来治,只恐怕我活不过今晚。”
现下我对这样的话题十分敏感,立即跺脚,道:“不许说!不许这样说!”
“好好好,”他失笑,招手示意心腹上前来听命。见状我知趣告退。
挪步到小乔寝帐,看护的侍女回报说,医士们相继诊断之后得出一致结论,那就是她劳累过度需要好好休息。
周胤这孩子则孤零零地坐在帐外,我唤他一声,他皱着可怜巴巴的小脸,一努嘴儿,哭了起来。
“阿胤不哭哦,怎么了?”听了他的哭声,我觉着自己的心顿时化成一包水,随着他的啜泣轻微地颤抖。
他小声抽搭着,小手胡乱抓我的衣袍,也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我没奈何,抱着他进了帐内,又恐吵到他娘亲休息,遂不停地踱步,哄到:“姐姐给你拿好吃的,嗯?娘亲在睡觉哩,我们不吵她好不好?”
我这面哄着哄不住,后头侍女过来回禀,说夫人已经醒来。我松一口气,将阿胤往上托了托,带孩子过去给她问安。
“阿胤阿胤,你怎么了?叫娘亲看一看。”她苍白着脸冲他伸出手。
我强笑着说:“夫人歇着吧,您现时如何抱得动阿胤?”
她收手回去,惶恐地问:“阿兰,公瑾他究竟如何了,你不要瞒我。”
我听的心头难受,只得强作欢颜到:“夫人,叔叔好多了呀,否则阿兰如何在这里和您讲话?”
她将一只手捂住脸,语气凄恻而苦楚:“阿兰,我难过得受不住。”
我捉着她小儿子的手去摸摸她的手背,口中说些不由衷的安慰话:“孙将军遣了五名医士来,俱是医术高超的奇士。眼见着叔叔今日好多了,他晚间还吃了半碗粥,人都说叔叔见好了。”
“真的吗?”她的眼睛亮了一亮,片刻又失去神采,疲乏地垂下头,一只手还紧紧拉着周胤,“那再好不过……”
我该如何回答?我抿着嘴唇,决心将谎言编织下去。
一旁侍奉的女医士终于俯身向我告罪:“如今夫人的情况不好,贵人您说这些话儿,夫人她听不得的。”
我狠狠瞪她一眼,将孩子交到侍女手中,猝然而起:“一个个死相着脸,想干什么!?想先走一步?不妨再说些个含沙射影的丧气话,我立马成全他,拖出去直接杖毙。”
一时帐内噤若寒蝉。我收回目光,对跟前的琴瑟等人嘱咐到:“好好照顾少爷和夫人。”
“诺。”她抱着阿胤矮身行礼。
药力之下,她复又睡了过去。我叹气,只觉得眼前的黑夜从没有这样长过。
第二日天光,病情刚有一点起色,她便赶来照顾丈夫。我记得年前一回闲谈时,她曾说过,在这乱世之中,唯有她的夫君才会维护发达之前与她立下的承诺:一生止她一妻——越是这样,她越是要以百倍的爱来回报。
那时的我并不明白,那种寡淡到水一样的亲情,是怎样战胜如火一般的爱情的。(燃烧的愈炽烈,会消失的愈快呢。)
随着病情的好转,周瑜终于有了借口将医士们遣散,又写一封信详细地向孙权解释:还是随军的医士比较了解他的病情。并留下那名据说一直服务于吴国太的御医,其余人便打发了。
为着不再引人注目,那次夜谈之后先生再没与我有过接触,并很快随着医士一行人的离开也离开了巴丘。
然而,暂时好转之后,周瑜重新开始接手军中诸多事务。人人当他如前几次一样已经大好,甚至当他主持会议、讨论他的继任者将会是谁,也无人觉出不妥。
可对我来说,这样的煎熬生不如死——眼睁睁看着你最重要的人的生命在眼前一点点流失,握不住,抓不到,还必须强迫地假装轻松愉悦。
日日夜夜地熬着,我的泪流干了。我同周瑜说:伙计,你快点搞定吧,否则我会精神分裂的。
他一如往常,抖一抖绣着流苏白云的宝蓝色锦袍的大幅袖摆,无限风流地一笑:别担心,快好了。
午间我照例给他送药。他懒洋洋躺在矮榻上,问我累不累。
我抱怨说他家俩孩子顽皮不像话——而后,他挑开额前几缕碎发,魅惑地笑着,对我说:“只能麻烦你替我好好照看他们了。广兰,我有个秘密和你说。”
我嘱咐他把药喝掉,一边好奇地问:“怎么,该不是你在哪里还藏有几个田庄?”
“你也太小看人了。”他忿忿的到,伸手入怀,摘下一枚尚带着体温的玉佩交到我手上:“喏,这个拿好了。”
我拨弄着手中一枚光滑透亮的三麒麟涡旋玉佩,眨眨眼睛,等待他的解释。
他坐正身子,双手交叉并拢在下巴处,严肃地说:“这是一道凭证。”
“什么凭证?”
“附耳过来。”他压低声音嘀嘀咕咕嘱咐我许久,最后说:“这就好比我们手里有一支队伍,尽管上不得台面,它对于目前混战的各方来说,仍然是一股决定性的力量。”
我讶异地提起玉佩:“就凭这块玉吗?”
他点头,“好啦,现在把它收好。”
他见我挂好玉佩并藏到衣领里去,再叮嘱到:“没有天大的事,别让这玩意儿脱离你的掌握。”
手心压住胸口玉佩,我向他说:“你拥有我的承诺。”
“唉唉,”他换了一个姿势躺在榻上,拿袖子盖住脸,抱怨到:“一时讲这多话,讲的我头晕。再见啦广兰,帮我叫戈凫进来。”
“再见。”我习惯性地回答,收拾杯盏走出房间,隐约还听到他轻笑着,用一贯轻佻的语调嘱咐他的侍童替他传黄将军。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是晚饭时间,我记得自己在喂周胤吃着什么,忽然许多人走进来,他们伏地重重的叩头,他们的嘴一开一合,只是我无法把那些词语组合成句子,让我的脑袋理解它们。
瓷碗在我手里默默碎裂。
他们说:将军去世了。
五日前他换上全副甲胄,骑马巡视江岸;四日前他兴致勃勃执剑,于十招内败我;三日前他带着两个小儿进巴丘城,悠然游赏初夏荷尖;两日前他不知疲倦,伏案工作到天明。而刚才,一个时辰之前,他嘱咐我接下带着体温的玉佩,与我微笑告别。
这个混蛋,他永远不在乎别人的心痛吗!这个混蛋!混蛋!他怎么竟敢丢下超级无比的大烂摊子,撒手独自快活去!
我病了。
这场病来的尤其不是时候。所谓的病来如山倒,我气息奄奄的在巴丘城躺了半个月,错过所有祭礼。我不愿回想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只当从死里过来一回罢了。
或许是重病造成的错觉,夜半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除了床前守夜的侍者,不止一次我看见有人对我伸出手,那人尖叫着、哭泣着、挣扎着、诱劝着让我离开我的床榻,但只要我一清醒,人就不见了。
我把这事说给珠儿听,她骇的不轻,坚信我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鬼?我熟识的鬼目前就一位,难不成他回来看我吗。那倒是极好,正好我还要问问他,他打算叫我一个女人家怎么照顾好他一大家子孤儿寡母。
午间阳光炽烈,我屏退众人拉开窗帘,让阳光照射在我赤果的躯体。彼时仅仅出现在肩胛之下的纹章爬满我整个肋骨的部位,甚至顺着两胁向我的髋骨延伸。我惊讶地吸气,轻柔地抚摸这些杂乱无章的亮蓝色纹路。
在此之前,只有一次,因为风寒发烧的缘故,我偶然在皮肤上发现这些小东西,但它现在竟布满了半个身体。
他头七的那一夜,我挣扎着从病床起身,割开手腕,将新鲜血液注入酒杯,泼洒在沐浴月色的七星阵中,妄图以血祭唤回他的魂魄。也许就是那一次,我消耗了太多阳气,这才使得可怕的蓝色纹章变本加厉地爬满了全身,叫我日日夜夜如在火上炙烤,直烧得我五内俱焚,日夜不得安。
没关系,只要他肯回来,怎样都无所谓。可惜,他再次地以冷冰冰的现实嘲弄了我的浅薄末技。
偶尔清醒时,我也蛮佩服自己的命力顽强到如斯地步。梦里总有个软软小手的孩子紧紧抓牵住我的手指。虽然不知道是这梦兆头是好是坏,但无疑地,若不是有他,恐怕许多时之前我便于梦中撒手人寰了。
正当我眯着眼睛,竭力从铜镜中探究背部那些花纹的含义之时,不妨一个侍女端了托盘无声进到房内,我的整个背部暴露在她视野中。
只听一声尖叫,随即是托盘“哐啷”砸地,那人已然吓得瘫倒在地。
我头痛无比,按了按太阳穴,披上衣袍踱步到那侍女面前,竖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叫她无比恐惧。
“很抱歉吓到你,不过你实在该学着些规矩了,这端药的活儿何时轮到你来?”
她攥紧拳头,捏的指节发白,带着哭腔说:“奴婢,奴婢知错了……不是奴婢自己要来,是管事的嬷嬷让奴婢来的。请小姐饶过奴婢这一次,奴婢一定不会说出去……”
“好,”我温柔地笑着,伸手过去,她似乎在迟疑,但并不敢推拒我的搀扶,只得借着我的手站起来——就在她作势起身的一霎,我一个手刀将她敲昏在地,随即抱起来丢进我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