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三十八章 一笑杯自空(1 / 1)
这一年的初夏注定多事。
我捏着那薄薄的一张信纸,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上头的字不过寥寥数行,笔迹也是我最为熟悉的,可无论我怎样努力睁大眼睛,也看不明白它的意思。
递信的侍卫脸色凝重:“侄小姐,您看——若是方便,该起程了。”
我高高扬起头,生生逼回眼眶中的泪水,沉声到:“好,现在就走。”
为什么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那溶溶的光,明晃晃地逼着我的眼睛,所有的颜色在迅速褪去,一种入骨入髓的凉意浸透骨髓。
十日前小乔接到了来自军中的信件,匆匆赶去巴丘。而今天,我颤抖着、瑟缩着收到了我最不愿听到的噩耗:大都督病危。
城门口围聚的那些人在做什么?他们难道不晓得周瑜在生死的关头吗?我毫不犹豫地抖开马缰,厉声喊道:“滚开!通通给我滚开!”
不知是誰奔上前抓住我的马缰,但我的坐骑毫不费力将他拖行出很远,而他却一直紧紧不肯放手。
我愣住,不想有人竟这般不要命,只得勒马停步。此时才有数人从城门围拢来,陆续向我行礼:“臣等奉孙将军之命护送周小姐,并带医士五名供用。”
我茫然地盯住他:“好。”
夜以继日马歇人不歇,我用这样疯狂的速度,两日到达巴丘。偌大军营安静到了极点,我无视那些惊愕的目光,踉踉跄跄地跑过仿佛无尽头的甬道。
一道纤细的手臂拂开门帘,身着素色长裙的小乔迟步而出,她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而我忍不住拉起她的袖袍,无声泣下。
“好孩子,你来的这样快。”她抚摸我的发,孱弱的身体半倚靠在我肩上。
这样倾国倾城的佳人,在十日之内失去她所有的颜色,该是因为怎样的绝望啊。
尽管我开始真切地意识到,我将在这里失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见她这般,我知道此时我不能乱了方寸,反而定下心来。
“夫人。”我大力捏住她的掌心:“不必担忧,我已经带来许多的医士,他们都是最有名的,是孙将军亲自派遣的,请……”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然放开手,整个身体软了下去。
身旁的侍女连忙上来搀扶,我呆住了,任由她们带着她离开,直到一行人转入内堂,我忽而回神过来,向着身边的侍从大嚷大叫:“医士在哪里?把他们找进来!”
我进了小乔夫人的寝帐,恍恍惚惚觉着灯火明灭、人来人往,身旁有人请了我出去,我抖着身体扶着来人的肩膀,接过他递来的面巾,温驯地擦拭了自己的脸和手。
“好些了么?”那人贴着我的耳畔言到,声音如春风拂面。
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转过脸去,低声唤到:“先生……”
周瑜醒来是在傍晚,那时我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装束,安安静静坐在他的床榻边。矮几上放着温热的药和精致的点心,我削好一个苹果,听到床上的动静,我的手微抖,但最终将那苹果稳稳放在托盘里,转过头去。
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我竟然没有丝毫勇气去揭开,直到他迟滞地、含糊地问到:“漪儿?”
我呼吸一滞,而后缓缓道:“叔叔,是我。”
他咳嗽一声,问:“什么时辰了?”
我终于鼓起勇气将纱帐拢好,挂上辟帘杆。光线柔软地洒在他脸颊上,因为那种带着赤色的暖黄,我并不觉得他的脸色有多么的灰败,然而,他已然完全变了模样,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更陷下去,只有那狭长而美丽的丹凤眼,闪神之间,依然勾魂摄魄。
“太阳快下山,该是六点钟了吧。”我慢慢靠近他。
他伸出瘦骨嶙峋的左手紧紧抓住我的指尖,用无神的眼睛寻找我:“广兰?”
“是我。”我答道,见到他这般模样,终于潸然泪下。
曾经的他身负重伤,可是那时的他,还能笑着逗我开心,任凭我将刀尖□□他的肩窝剜出子弹,更不过一周就奇迹般地恢复如初。
心底有一道声音在疯狂地呐喊:带他回去!回到那个他所向无敌的世界!只有那里,他才能获救。
尽管对外界的反应已变得十分迟钝,可是这样了解我的他,还是凭借我颤抖的手,第一时间察觉出了我情绪的波动。
“傻瓜,你在想些,咳,咳咳,什么不着边际的事情?”他抬头望着纱帐顶,嘴角露出一丝迷离的、美的不可思议的微笑。
我拾起他的手,轻柔印下一吻:“对不起,我是有些疯狂的想法。”
他缓慢地转过眼珠,深深地瞧了我一眼,吟诗般再度诵念我无比熟识的一句:“每个人,都有他必须接受的命运。”
我郑重地接过他的话:“我们为了这命运的轨迹,匡正历史中的未知数,保证它的不偏不倚,去阻止那些未知毁灭这美丽的世界。”
缓慢念完这一句,我再不知说什么好,扶着他倚靠在软枕,用小匙喂他喝了一点点水——他已经什么也咽不下了,只凭着以前的底子强捱着罢了。
“咳咳,多么美丽的夕阳啊——”他满足地眯起眼睛,眺望着窗口。
“叔叔,我有话同你说。”
“嗯——”他懒洋洋地偏过头,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光线中,怎样的病色也掩不去他如神祗的光芒,“我晓得,你沾染了一种气息呀。”
我垂首不语。
“也该安顿自己了,比如春华秋实,逝者如斯,所以……不过没料到你选择了主公。”
“我错了吗?”我小声地问,紧张注视着眼前的人,生怕他问起孙权何时何时娶我这样的棘手问题。
太阳在这一秒中落下去,瞬间恢复了素色的寝帐衬得他面色白如纸。他有些无奈地回答:“我并无任何权利宣判你的对错。”
虽知是忌讳,我依旧流出泪来,不一会儿就忍不住泣不成声:“胡说。你……还不是要……吓……唬唬我,呃……就,我就不再理会他。你……快呃……好起来吧。我是说真的,真的。”
“傻瓜,”他微微的叹气,“你不会不知道,我这样的结局,是一定会发生的。”
“是。”
“比之寻常之人,我看过太多次花开雪落。我的父母兄弟成为记忆,我的鲜活的妻子与儿女,与我来说俱如陌路人。这样的我究竟为什么好活呢?你啊,请体谅吧。”
“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呜,我真的舍不得……”
他费劲地尝试抬起胳膊想要拭掉我的眼泪,我去扶他:“你别动,你要做什么我来帮你。”
“阿兰,我现在很想洗澡。”
“什么?”我疑惑地抬头,眼泪挂在眼眶还来不及擦掉,“洗澡?”
“对呵,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久没洗澡了。咳咳,咳咳”他说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我整颗心都揪起来了,他大口地呼吸良久,才勉强接下去,说:“那帮庸医说什么也不让我洗澡。咳,完全不肯体会病人的心意,也不晓得保持卫生清洁。”
他的动作极轻微,但还是强撑着眨眨眼睛坏笑。我假装看不到他因为疼痛而微张的嘴,也同他一样胡闹着说:“什么不着边际的想法哦,人明明是怕你挪动不利于病情好嘛。”
“傻丫头,又不哭啦?”他温柔地笑着,手指无力地点点我的手背,“都要成家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你叫我怎么放心。”
我心一沉,连忙打断他的话,“我给你带了礼物。”
“送了什么贵重的东西来?可别让我……太激动,我老人家这把枯骨早经不起折腾了。”他半开玩笑地说,示意我为他垫高枕头。
我咬一下嘴唇,为他的话而有些迟疑,连带着手头的动作也不迟疑停顿了,“我带了一个人过来。”
他瞬间张大了眼睛。
过了许久。
“你胡闹,他也跟着胡闹?”他的语调明显上扬,可以肯定是生气了。
“我很抱歉,可……先生是最好的外科医师,你需要他。”
“别用这样的理由搪塞我!好像你并不了解内情似的!他来这里会有多危险,我手底下一半的将领都见过他。”他的气息因为激动而变得不平稳。
我跽跪榻前:“我不能看着你受苦,别的我已经顾不得了!”
“站起来,像什么样子。”他闭了眼睛。
我噌的站起来退到外面,对站在屏风旁边的先生说:“同他讲过了。”
“好,”连着两日两夜赶路,先生的脸色也并不好,“再过一刻钟,你就进去。”
我点头答应,心中却是万般滋味:他们彼此能给对方的时间,居然只有这短短的一刻钟。
我站到军帐外面,此刻才觉出头昏目眩,勉强抓住身边的侍女忍住蹲下呕吐的冲动。我清楚这时的我十分需要休息,但我不敢走开,我生怕自己一离开,就会有不相干的人闯进帐去。
时间在逐渐的流逝,我不时回头看那几层帘幕,不由得想到,一旦他不在了,我会否还有资格留在这里。
是的,若非他事先准备好的亲笔信,甚至连他最后一面我也见不到。
一刻钟后,我掀了帐幔重新入内里。先生约莫已经给叔叔做过治疗,素帐上星星点点的溅了细小的血迹,空气中飘散着细微的血腥,我一眼望见就开始反胃。
两人见我进门,齐齐盯住我。
“怎么了?”我挤出一丝笑容,扶着屏风缓慢转到他们面前。很神奇的(当然,有先生在,什么事情发生也算不上有多神奇),周瑜已经坐起来了,两人面前的矮几上,先前放置的点心被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碗清水,明晃晃摆在那里。
我横坐到案头,偷眼打量之下,周瑜的气色果然大有好转,而先生的脸色却比先前我见他之时更加糟糕了。
“广兰把手伸出来。”
我点头到:“诺。”将手伸给他。
他三指搭在我脉上,眼帘微掀,“最近身体不太好吗?”
我心头迷惑,还是照实说了:“最近的事情很多,大约有些操劳吧。”
他点点头,又说:“公瑾,我那一部分将暂时搁置,你呢?”
周瑜咳了几声,道:“我原先的打算,不变吧。”
我低头盯住地板。他们两个的谈话,我永远插不上嘴。
他们又议论了几句,先生转头过来,温和地说:“广兰,你最近状态不好,这碗药喝了罢。”
“诺。”我恭恭敬敬地回答,取了水来一饮而尽。
周瑜的眼睛里有一分迟疑,最终并没有说出口。
我取出帕子擦擦嘴角,道:“叔叔,今晚所有的医士照例会过来查探您的病情,大概需要采取一些措施 。”
周瑜扬起头,笑到:“还有什么好查的,不过是药石罔效罢了。”
闻言我不由鼻酸。
他摆摆手,无所谓地道:“一时叫他们进来便是。”
我见他们的谈话结束,马上取出随身带的那一份布防图给先生:“您要的东西。”
他取过帛书展开略看了看,便掖进袖袋中,与我说:“这次做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