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六章 乱入池中看不见(1 / 1)
立夏前十天,天阴有雨。
湖中央的戏台空无一物,细密雨丝轻抚湘妃竹护栏。二层楼露台上,翠色长裙的少女舒展身体,仰头迎接自然造物莫名的呼唤,年轻粉润的面颊镀上了晶亮的雨珠。
三楼敞开的窗边,孙权捏了小小茶盅凝视湖中。
我单手搭上他肩头:“看什么呢?”
“雨天煮茶很惬意嘛,唔,亏你想到来这里。”
“哈,”我抚膝入座,伸手替他续茶:“起先还以为这次邀约,将军又不来呢。”
“哟,这是怨我么,小东西?”他的大手贴上我的手背,眉梢微笑沾染无限情意,“都说了最近一段忙得很,实在抽不出时间,就别再责怪了罢。”
“将军府的一概属官是做什么用的?”我故作淡淡的道。
他爱抚地替我拭去额际一点水珠:“那今日一个下午都陪你,好勿好?”
我忍不住弯起嘴角,随即故意转过话题:“对了,刚刚我看到楼下一个顶顶漂亮的姑娘站在雨里头,那是谁呀?”
“你啊你,成日介的‘漂亮姑娘’挂嘴边,不害臊吗?”他评价到。
“哎呀我不管,告诉我那人是谁嘛!难道你找了新的相好?”
“胡说。小瑶是外祖母家的亲戚,江北家里出了点事,过来小住几日。”
“她叫什么?”我不由问道。
“叫袁瑶。”他答道 ,同时唤来窗下侍女,吩咐到:“去二楼,告诉袁小姐进屋去,不许再淋雨。算了……让她上来。”
“诺。”侍女领命而去。
我酸酸地接口:‘啊哟,对人家挺关心呀。”
他听我这句话,不由得微笑:“你这小心眼子。”说罢伸手捏捏我的脸,恰逢了外头珠帘哗啦一声脆响,翠色衣裙的少女脚步腾腾直往我们这边来。
再看孙权,他忙收手端坐,摆出一脸的正经。
“见过表舅舅。”少女的音色极是清脆悦人,抬头时耳边垂挂的两粒玉珰明亮夺目。
孙权点了点头,而后问道:“小瑶怎么来了?”
“回舅舅的话,一下雨,屋子里太闷啦!不过我听那个夙言,哦,就是舅舅您送给我的侍女——说起这湖中央的戏台,所以到这里逛逛。”
闻言我脸色一黑,孙权急忙给我使了个眼色,随即又到:“小瑶到露台看一看吧,那里视野最好,孤命人将观景台的门打开。”
“是,多谢表舅舅!”她兴奋地一礼,扯着裙摆跑了出去。
我不等孙权解释,抢先说:“哟,你把夙言给了这位袁小姐?”
“本以为如此你就不用看到她了,哪儿想到小瑶会过来……”他皱了皱眉,扶额作痛苦状。
“好啦,我又没说什么,你可别烦心了。我们请你的外甥女上来坐吧,我给她煮茶。”我打了个圆场。
他立马恢复常态,狡猾地笑了:“还是我们阿兰好。”
一时湖中央风停雨住,西边日头躲在乌云里,害羞地露出半个笑靥。此刻朗朗乾坤,正适合害人。
我藉□□动腿脚,慢慢走到外头回廊,借着地利之势往下扫视一圈,很快从三四位穿水红色纱裙的侍女里头分辨出夙言的身影。
她眼角眉梢含着奇特的笑意,略微的低下头,与还未梳发的小丫头说笑着。这时的她尚不知晓,连日来她不肯安分的进谗言的举动,将截至在今日。
十盏漂浮黑枣子的糖茶被分批依次摆到席上,我和颜悦色地对袁瑶笑:“小瑶刚刚吃过我的茶,不如让你的侍女们也尝尝?”
“好呀好呀,表舅妈你煮这个茶好香好香,我很喜欢。”
我一时愣住,孙权则抚掌大笑:“小瑶胡闹,你表舅妈聘礼还未收取,你怎的便叫起舅妈来了,还是说小瑶被阿兰的几盏糖茶给收买?
“嘻嘻,舅舅您就别装啦,您明明很开心。”她说完笑眯眯注视着我。而我假装羞涩地低头,心底淌过悲哀的黑色细流。
夕阳渐垂,暮色四合,屋内燃灯的方位一如我方才所嘱咐。我率先将众人置于三五法(一种辟邪道术)之下,独独空留一个位置,等待被混入茶水中的迷厌符水所引导、走入那一处的主角。
三人言笑之间,流水宴席一一上桌。看看时辰差不多,我从袖里抽出娟帕擦拭嘴角,神态疲乏地吩咐左右:“奉一盏茶上来。”接着和孙权说:“似乎有点头晕呢。”
说着我推开讲月的搀扶站起身,踉跄走到窗边。
“莫不是受了暑气?”孙权搁下酒杯关切地询问。
事情的发生不过是一瞬间。
捧着滚茶的夙言踏入八卦之中的“杀门”,目中煞气顿起,掀起盏盖,一盏热茶透透扑往我身上来。
我早已经有了提防,一抖衣襟,大半茶水顺着衣服流出去,只有几点飞溅到胳膊和肩头。然而失却重心的我抵不住一个后仰,直直从窗口跌了下去,重重摔在下一层的楼板。
少女的尖叫划破了夜空,岸边栖息的水鸟扑啦啦惊飞而起。
我挣扎坐起身,扶着胳膊咬住了牙齿。红色血液从臂膀流淌而下,迅速浸湿了整个袖子,看起来十分可怖。
自三楼跃至二楼露台的孙权大步跨到我面前,推开试图上前搀扶我的侍者,将我圈入怀中。
“老天,”他说,“阿兰,你怎样了?!”
我哽了几秒钟,忍不住哭出声来:“呜呜,疼死了……”
他拍着我的背哄到:“醒着就是没事,千万别睡过去好吗?”转头和人吩咐请医士,又解下发带替我扎在胳膊上止血,抱起我一路往外。
床幔半掩,兽鼎吐雾。
一番人仰马翻的忙乱,之后胡子花白的医士替我查看肩头的伤势,照例切了脉,嘱咐一堆有的没的,他每说一句,孙权面色更难看一分,直把人老人家吓得结巴乃至眼珠乱颤为止。
其实权贵家医生都这德行,病势说的越重,越显他医术高超和其重要性,所以我的肩膀被缚成木乃伊状,其状似乎比截肢更加严重。
孙权只当我这时定然痛的厉害,过来轻轻揽着我,让我靠着他坐。我拼命把脸埋入他怀中,小声说:“我不要回去,否则一定会被家里责怪的……”
“夫人她为何责备你呢?又不是我们阿兰的错。”他完全把我当作了小孩哄。
我故意忽略他将“家里”替换为“她”的用意,一只胳膊勾住他脖颈,在他耳边呢喃到:“你忘记了?上次谢妢陷害我,她可没帮我求情。”
说完这句话我直勾勾望着他,眼见他嘴角垮下,眉头皱起。我与他相处时日也不算短了,晓得此刻他矛盾的很。
最终,他呼了一口气,语气坚定:“今晚你留下来。”
天色慢慢地黑下来。我仰躺在狭窄的矮榻上,听到天井的另一边传来对话。声音被刻意放低,因此我不得不着意捕捉:
“……和沈愈说了吗?”这是孙权。
“是,奏报一刻钟前刚刚送去将军府。”这声音属于他某一位侍从,姓冯还是姓李来着?
“你现在过去,告诉他孤今晚不回去。对了,晚饭后让谷利把东西送来。”
“诺,将军。”
耳边响起脚步声,少时床幔被人撩起,孙权探手摁住我露在被面的指尖,柔声问:“这里太过于简陋了,扶你到卧室休息可好?”
我乖顺地点头,虚弱地由他半扶半抱地进到房间。他亲自将我安顿好,接过侍女呈上的茶盏喂我喝水。
我害羞地摇摇头:“我自己来。”
“得了吧。”他执意而为,同时一本正经说到:“躺在我的床上我的人,还怕羞呀?”
闻言我猛地呛住,一通咳嗽溅湿了床帐,孙权慌得替我拍背顺气,没曾想碰翻了床头茶托,茶盏“啷”的摔在地上,地毯中央迅速泅开大片水迹。
侍女们急忙围上来收拾,有胆大的说:“将军,还是奴婢们来吧。
他少见的有些讪讪,退开两步距离,叹一口气:“算了,孤以后不会再说这些顽话吓你。”
他又安抚我许多时方才出门去。我半倚靠在床上,懒洋洋地问床边侍女:“呐,这位姐姐,和你打听个事儿成吗?”
那侍女生十分伶俐,立刻上前半跪了,答道:“请小姐吩咐。”
“你是惯常在别业侍候,还是常随着将军出门的?”
她紧张地咽下一口口水,又似乎误解我的用意:“奴婢,奴婢只在园中侍候,并不出门。”
“哦。那你认不认得夙言?对,就是端茶水端到我身上那位。”我说着瞥了一眼自己被包扎的伤口。
“回小姐,听说她原不是将军府里的侍女,是沈管事从府外带回来的,否则不该出这样的差错。”
“咦,你说她是差错?”
她身子晃了晃,显然内心正天人交战,嘴巴鼓动着,却吐不出一句话。
“算了,下去吧。”
她如蒙大赦,伏地叩首:“是。”
我躺下假寐,待房内侍女们熄了灯火退出去,我悄悄起身,借着床帐的缝隙审视这所房间。
方才孙权说我躺的是他的床——这话不错,可据我所知他很少在这个房间休息。每在别业留宿,他习惯睡在书房后头小隔间。也就是说,许多层的帷幕和书架之后才是放置公函的地方。
我不由的将目光投向房间幽暗的深处。
孙权进门的时候,正好瞧见我一脸怔怔,单手举着油灯站在通往书房的朱漆画屏风前观摩。
他过来扶了我的肩:“醒了怎么不叫人?伤口不痛吗?”
我仰头对他一笑:“一眼看到您这架屏风上的所绘的美人,我不由自主的被吸引到她的面前。您看,她衣袂飘飘如同仙子践临凡尘,真令人心驰神往呀。”
他闻言一脸的郁闷:“不愧是周家人,和你叔叔语气一模一样。坐下说。”
他拉我回到床边坐下,眼睛斜斜看过去那幅画,说到:“起先公瑾央我将此画赐给他,谁想画作不慎弄脏送回画师手里修改,后来竟忘了。”
“我看是您舍不得吧?”我撇撇嘴,“这姑娘脚下踩着七色云朵,手上还持着瑶草,肯定画的是巫山神女,你们男人最喜欢了。”
“你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了?”
“《山海经》呗。”我说着,指了指屏风角落所绘的一丛不知名植物:“上头落了小虫,下人们怎的也不肯清理干净?”
孙权哈哈大笑,击掌到:“又一个。”言罢起身,袖口在那处一拂。
几只乱哄哄的小虫一动也不动,细看分明是画作的点缀。
“呀,居然是画上去的,真是栩栩如生!”我忍不住瞠目。
“我就说不止我一个人上当。曹不兴这厮画技相当了得,明儿得好好地赏他。”
我笑眯眯地攀着他的胳膊:“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抬头发现他定定看着我,我颇觉得尴尬,忍不住问:“干嘛这样看我?”
他眼睛里星星点点的:“阿兰,我以前常常想,何时才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与我一同哭笑玩闹,一同谈天说地而不受拘束……”
我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抚上他的脸颊:“所以现在我在这陪着将军呀。”
他“嗯”了一声,低下头轻吻我的额头:“你说的是。”
我顿时有些脸热,主动挨着他,嘴唇在他嘴角蹭了一下。
“别闹。”他一时顿住,片刻呼吸加重了几分:“小东西,不知孤已多日不曾召人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