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 人情薄似水贵如油（1 / 1）
注1：濡须坞，濡须水汇入长江的入水口所建坞堡。濡须水是古代长江与巢湖之间相连的一条水道。濡须坞约在今安徽省无为县。
接下来数日，日日都有叫人惊讶的新闻传出，连带整个京口城都好比吃了鸡血，街头巷尾的热议不曾断绝过。
据说，孙将军的那位谢夫人因口出妒忌咒怨之言，被遣返吴县幽居；据说，江北的关羽将军所属兵卒与江东的水军兵哨起了冲突，几天前更是因为一件貌似私人恩怨闹出血案；据说，尚香郡主在荆州城内处境不佳，吴国太屡次向江北发信，却得不到回音。
又一日，我和孙权一起到南徐县出游。不料到了地方他被下属强行拉去开会，留我和几位闲极无聊的公子在官廨后花园听戏。
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优伶在池塘中央高高搭起的戏台上演出一幕幕的好戏，我歪在美人榻上，摇着鹅绒扇，与公子哥们一道叫好。
几人正在兴头处，两名兵士拥着一个武将打扮的人走了上来。那男人约莫三十岁出头，眉目俊朗，面相颇为眼熟。他气定神闲站到众人面前，并不看旁的人，率先就给了我一道犀利目光，一股找麻烦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座皆是随孙策打江山的元勋家的公子，一帮二世祖见此人来者不善，纷纷的站起来。
惯来伶俐的珠儿马上凑我耳边，低声询问是否请孙权过来。我拿扇子掩住半边脸，答道：“他正议事呢，不好被打搅。这人放着我来。”
见她一脸迷糊，我忍不住笑了：“你去罢，别给我添乱就成。”
诸人看这武将的服色，只道他品阶不高。已故的太史慈家公子太史亨是孙权亲自带在身边教导的，平素在京口就嚣张惯了，此时厉声到：“侍卫，侍卫过来！这些闲杂人等放进来做什么？”
我听他这样说，禁不住“扑哧”一笑。这名“闲杂人等’不是别人，正是新近才下堂的谢夫人她老弟谢承。据孙权说他们家里人一贯的行事低调谨慎，更兼在座诸人大都年幼，故而少有人识得他，而我有幸在正式的晚宴上见过其人一回。
那谢承听了太史亨这番话果然很有怒意，到底忍耐住没发作，反而向我一揖，生硬地道：“这位是周都督府上的小姐吧？”
我作慌张的样子站起来：“大人，阿兰受不起您这样大礼呀。”
坐在我左手边的是前扬州刺史刘繇家的大公子刘基，见了这样的场面，遣他身边的侍女过来和我传一句话：“周小姐，此人是谢夫人的弟弟谢承，恐怕来意不善，你可以考虑避一避。”
我冲他所在的方向点头致意，算是领了他的好意，而后一拍手，打断了台上的表演。几个优伶见此情景，退到戏台旁边垂首站着。
我脸上依然是笑的：“诸位诸位，你们好好的看戏吧，阿兰有些小事，中途告假了。对不住各位，下回请你们的饭。”
几人纷纷站起来相送，太史亨算是与我最相熟的，那小眼神大概想说是否叫孙权过来——我心头再一次涌起无力的感觉，难道无论什么事，离开他都成不了？
那谢承随着我一道出了花园，我仰头一脸无辜地望着头顶暮色沉沉的天空，开始思考哲学问题。
许是并非巧言之人，他清咳数声，吞吞吐吐的道：“周小姐，谢某，谢某这般前来，实在唐突……无奈小姐极少于人前露脸，谢某冒犯。”
“谢大人今日登堂入室，所为何事？”我见他态度极是诚恳，不由放缓脸色。
“周小姐，”他深深鞠躬九十度，“谢某今日前来，乃是为舍妹求情。”
我拿余光打量他：“谢大人，咱明人不说暗话，谢夫人的事情，想必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她受到处罚，那也是孙将军本人亲自的决定，与我无干呐。”
他低声说：“周小姐的直率之名不虚矣。可惜，只怕小姐并非您口中那般的无辜吧。”
我摆出一脸轻快无所谓的表情，继续抬头望天：“很好奇你以何种资格何种立场谴责我？无论我和令妹之间存在怎样的不愉快，我告诉你，先出手的人并不是我。”
他把头更低下去：“小姐恕罪。实在是谢某心中忧愁焦虑，出言不慎，得罪了您，请海涵。”
“海涵就海涵。我并不喜绕圈子，你还有什么话，快说吧。”
“好，那我便直说了——谢某厚着脸皮请求您，在孙将军面前为舍妹讲情，至少不将她遣出府。”
“你要我做什么？”我的确诧异了，回过头去，意外看见他一脸的理直气壮。
“您会答应的。舍妹性子好强，倘若真个将她遣返回乡，那无疑给她铺就一条死路。况且于您来说，这件事做的太绝的话，岂非过犹不及？”
我盯着他，见他泰然自若，好比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我于是长长地叹气：“真是怕了你这样的了。谢大人，做人要曲折一些，不要猜到别人的心思就往外摆，那只会令人生厌。”
他半是微笑半是揶揄：“那么，您是答应了？”
我没有看他，数秒钟的迟疑之后，点头到：“好，我答应。”
“山阴谢家将不会忘记您。”他郑重地道。
谢承走出老远后，珠儿一脸的不可思议和我悄悄的咬耳朵：“小姐好容易让那讨人厌的谢妢离开了，替她求情的话，会不会变成孙将军留她在府里呀？”
“绝对不可能。她最多就是保留谢夫人的称号，别府而居罢了。”
“小姐，您这么肯定，是孙将军和您讲了什么吗？”
“非也非也，反正我知道她这一条咸鱼再也翻不过身啦。还有，珠儿啊，做事情要留三分回旋余地，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我这边举手之劳，卖给谢家大大一个面子，好划算一桩买卖。呆子。”
“小姐，”珠儿不满地跺脚，“又说我呆，以后我真的呆了怎么办啊？”
“没关系，”我坏笑，“找个比你更呆的把你嫁出去得了。”
“小姐你——哼。“她气鼓鼓地跑开了，一会儿功夫又过来给我递上披肩。
两人来到门口，早有孙权身边的仆役在旁侍候着。
我随口对他说：“你同将军讲我家里有些事情先回去，就不留这用晚饭了。”
“诺，奴卑明白。”
我点点手心，身边侍女会意地上前，将装一缗大钱的荷包叫到他手里，说到：“劳你费心。”
那仆役手掌掂了掂分量，不由乐的眉开眼笑，但也只是点到为止地回了礼就告退。
我冲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努了努嘴，对珠儿说：“喏，瞧见没，人家这通身的气派你学着点。”
珠儿还在为我打趣她而生气，眨眨眼睛，故意说：“哎，小姐今日变得比循少爷的西席先生还啰嗦呢。”
因为正在江北修建濡须坞（注1）的缘故，接下来这个月孙权十分忙碌，我等闲难见他一面。就是见着，常常也稍带看到那位从我这跳槽出去、对孙权淘换他前任起着重要作用的张碧春小姐。哦，对了，人家如今改名张夙言，是孙权身边十分炙手可热的人呢，连极难讨好的吴国太也对她加以青眼。
实话说，若非出了送花那档子事，这个女孩子我实在是没印象。她生的虽好，偏偏没甚么存在感，在屋角站一天也无人注意的。没曾想人一到将军府，居然大放异彩，正应了那句“橘生淮北则为枳”的老话。
而此番因是我亲自把人送给孙权的，不好随意开口叫他把她打发了，于是越发的郁闷。
珠儿察觉这事之后，常在我耳边叨念说不应该便宜那怂人。“怂人”在吴语里面是骂人骂的厉害了，为了开解她，我和她说：
“我看她是水里火里煎熬着不好受。人现在忙还忙不过来呢，你晓得啵？将军府里头随便一侍女就是个如狼似虎的，所谓强敌内外环伺也。”
“奴婢不想那么多，奴婢就觉得小姐不痛快，请将军把她打发了就是，将军指定听小姐的。”
“傻孩子，”我戳她脑门，“小姐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了，哪里说什么便是什么。何况留着她，我还有一桩大买卖。”
虽然面对斛珠我夸下海口，可惜事不凑巧，大乔夫人上个月病了，至今未痊愈。小乔十天里倒有八天都在她姐姐那边照顾，她带了妹妹和周胤过去，我便不得不在府里照顾周循这孩子，加上镇日数不清楚的事情要打理，眼看立夏将至，拿到部署图画的进程愈发遥遥无期。
更糟的是自从上巳节那回之后，孙权有意无意不再轻易允许我进入他起居。起初这一意图并不露痕迹，然而接连几次，每当我表现出与他亲昵的姿态，无一不被拒之千里，令我开始怀疑他是否起了提防之心。
我暗暗观察许多回，见他对我的爱护之意并没有减少，只是尽量避免和我独处，不禁大惑不解。
就在我正考虑是否写信到江北再请示多一些时间，夙言小姐却向我展示了一个良机。
某日到访别业，孙权请我和几个新到的客人吃茶，出来煮茶的便是碧春。她端茶到我面前时，依然是恭敬的模样，却掩不住嘴角的上扬。也许急于在我面前显示她所受到的重视，她的手腕一直在颤抖。
我走出门，在厕所堵住了正擦手的孙权。他吓得将麻布巾子掉在地上：“你怎的跑来男宾这边？”
我担着手，一脸严肃地仰视他：请您告诉我，谢妢已经离开了将军府，为何还让那侍女在跟前晃？”
“阿兰，我不能就这样处置了她。你也知道为了谢氏的事情我将人带到过母亲面前，而她到府里并没有犯错，轻率的处置会令母亲不悦。”
“将军明知她在谢妢那趟事里扮演着怎样角色，怎的不肯考虑我的感受？”
“我已经在找机会。毕竟随便将人处置，这不是动动嘴皮就能做到的。况且她没你想的那样简单。”
“行行行，就你理由多。”我弯腰拾起擦手的巾子，气呼呼丢进他臂弯，转身独自跑走了。
回家我急匆匆到周瑜的书房翻检了一通。戈凫的亲弟弟戈叶紧张兮兮在旁守着，嘴里直念叨：“小姐您饶了额吧，您这翻乱书房的东西，老爷回来他要责怪小人呀。”
“阿叶不能学你哥哥守口如瓶吗？”我鼓了鼓腮帮，示意他给我取书架第四层搁的一卷：“红色锦袋那个书给我取来。”
“唉，救命啊。”戈叶叨叨着，认命地去了。
毫无疑问，这卷以红漆封口的简书记载某些不欲外人所闻的奥秘。而周瑜，他再也不会有机会回到这间属于他的书房。
我捧着书简回到自己房间，愣愣发呆一个钟头。
还能如何？一切苦难是我自找，假如当初狠狠心忘却先生和杜明翰，扭头寻找新的生活——那就不是我了。从始至终我没有后悔过。
夜如墨，豆点油灯下，长发逶迤于地的红衣女子伏案疾书。天将欲曙时分，我潜入碧春曾经住过的房间，择取一只她留在窗台的头发，缓慢收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