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一、小红鸟（中）（1 / 1）
红衣黑氅的少年将手压在乙的颈脉上，一直确定他死透，然后就懒洋洋地往地上一坐，斜斜挑起一边的眉毛来，对着灌木丛冷笑：“看够了没？看够了就出来！”
苏辕牢记白珏临走前说的“我不叫你不要出来”，一时也闹不清这少年是否属于叫了可以出来的范畴，索性充耳不闻。乙倒下的位置距离这片草丛已然不远，苏辕半蹲半趴，透过重重枝叶便去打量那个少年，只见他十七八岁年纪，黑黢黢两道浓眉，乌漆漆一双杏眼，眉梢眼角本就有点斜飞，现在这么斜斜挑起，说不尽的傲慢张狂；雪白的一张面皮，溜薄的两片嘴唇抿成一线，就算是笑，也带着刀锋般的锐利；大约是受了伤的缘故，脸颊和嘴唇都没什么血色，但脸上的神气倒绝不委顿，那一副神气，简直就差在脸上写上八个大字，左脸写上“飞扬跋扈”，右脸写上“跋扈飞扬”。
白珏“哎”了一声：“你怎知道那里面有人？”
少年从眼角里斜着看白珏：“你从南往东兜了小半个圈，不就是为了掩饰他的行踪？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只是觉得这两个耍刀的家伙很好欺负？”
白珏噎了一下，他在那个位置上根本连谁用什么兵刃都看不清。当下也不恼，只淡淡一笑：“你倒眼尖，这几个家伙怎么就没看见？”
少年“嗤”了一声：“别拿老子和这些笨蛋比！”
白珏额头上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一跳，深吸了一口气道：“可偏就有人被笨蛋逼得没有还手之力。”
少年大怒，跳起来骂道：“若不是老子受了伤，怎么可能打发不了这几个兔崽子？！”
白珏揉着额头苦笑道：“你说话就不能斯文点？”
少年长长地“哦”了一声，眼睛滴溜溜转了两转：“斯文是吧？”这人方才眉眼俱扬，十二分的嚣张，这一笑竟然显得眉目姣好，妩媚婉转起来。这笑只得一瞬，蓦地又沉下脸来：“斯文能当饭吃？！斯文杀得了人？！斯文，我要是斯文现在墓上的草都该长一人高了！”说着踢了一脚刀客乙俯卧的尸体：“我刚才若是斯文，现在这人已经扑过去了！”说着扬手往草丛里一指。他脸上表情瞬息万变，这时突然又顿住，换上了一副狡狯的不怀好意的笑容：“你那朋友怎么还不见出来？别是吓晕在里面了罢？”
苏辕心里好笑，这少年变脸比翻书还快，真是上好的戏子都赶不上他，只可惜对着一个白珏，这才叫俏媚眼做于瞎子看。
果然白珏一脸的无知无觉，“嗯”了一声道：“我方才跟他说，我不叫他就不要动。”说着向草丛里唤了声：“杏轩，出来罢。”
苏辕应了一声，心里叫苦，他在草丛里蹲了半天，不敢稍有动作，腿早麻得没了知觉；现在一动，宛如几千根针一起扎下去，又麻又痒，只得咬着牙道：“仲卿……我腿麻了……”
白珏失笑，去草丛里把人扶了出来。
少年初时听到白珏叫“杏轩”，就瞠了瞠眼睛，现下更是把一双眼在两个人身上瞄来瞄去，肆无忌惮：“白二哥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好的朋友？也不介绍一下。”
白珏笑道：“这是苏辕苏大夫，就是青兖间有名的‘杏轩先生’。”
少年听到“青兖”两个字，似是恍了恍神，随即便又宁定下来，拱拱手道：“原来是杏轩先生，失敬失敬。”
苏辕不料他突然如此多礼起来，连忙还礼道：“不敢不敢……”他还礼未必，就听着少年斯斯文文笑道：“不愧是白二哥的朋友，方才情势危急万分，苏大夫一介文人，竟能不慌不动不声不响，没有晕没有跑，在下已然佩服；现下对着尸横遍野，还能神色如常，就算腿有点软，也是难得了，实在无需找借口。”这几句话说的斯斯文文，却字字尖酸刻薄，暗指苏辕分明吓得腿软，却借口腿麻。
白珏一听就苦笑起来，伸手在苏辕臂上使了使劲。两个人若有一个退一步，总还不至于吵起来，那一个是生就的牛心古怪，只好拣好脾气的先压住了。
苏辕耷拉着眼皮看了一下白珏，又慢吞吞拉开他的手，脸上摆了一派的云淡风轻：“少侠此言差矣，不才并非文人，乃是医者，既非第一次见到死人，也非第一次见到人死，又何惊慌之有？”
这两句话回得软绵绵轻飘飘，少年一时无着力处，自觉输了一筹，便把眼角斜挑着，拉长了声音道：“哦——苏大夫既然不怕，且麻烦帮在下个小忙，方才指间刀落在了草丛里，白二哥是不能指望的，”说着瞥了白珏一眼，“苏大夫给费费神？”
白珏摸了摸鼻子，赧然一笑；苏辕无法推辞，便一瘸一拐跟着去草丛里搜寻。
其实苏辕心里也暗暗叫苦。诚然他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然则江湖械斗却是头次这么近距离的参观，从白珏扑出去到四个黑衣人横尸当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直到刀客乙倒下，苏辕尚未明白过来，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不慌不动不声不响并非是不怕，非不想也，乃不及也。这时候渐次后怕起来，前面却又说了满话，退却不得。
好在少年掷刀之时留了后劲儿，不多时就在黑衣剑客身旁不远寻到了那刀。苏辕凑近去看，见那小刀比手掌略长，一指多宽，刀刃菲薄如线，蓝汪汪一泓湖水相似；少年拇指挟刀握在掌中，只食指中指之间留着一点刀尖，不仔细看只当是空掌。苏辕想到第一具尸体左颈上的刀痕，想来便是一时不察着了这刀的道儿。
白珏扬声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既然刀找到了，赶快离开是正经。”
少年奇道：“二哥眼神不好，记性也不好了？这里还有一个麻烦没解决呢，怎能便走？”说着回脸看了看苏辕，因问道：“苏大夫会接骨么？”
苏辕道他存心讽刺，不由恼了起来：“少侠见过哪个大夫是不会接骨的么？”
少年却没接他这话茬，径自去刀客甲左边蹲下，冲苏辕点点头：“麻烦苏大夫把这家伙的手腕接好。”一边说一边伸了右手按住刀客甲两侧颈脉，防他突然醒来。
苏辕迟疑了一下，也去右边蹲了，查看甲的右腕。他行医多年，接骨手法已是极熟，一拉一托之间就已复原。少年便点点头道：“麻烦苏大夫退一退。”
苏辕不明所以，蹲着往后蹭了两步，少年却又道：“麻烦苏大夫再退一退。”苏辕便立起身来，又退后两步。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隐秘的笑意，突然就松了右手，左手飞快一扬，自刀客甲的左侧颈脉上一划而过，甲的左颈边立即就腾起了一股血雾，甲在昏迷中挣扎着似要醒来，却终于徒劳。不多时，血喷得尽了，血雾渐渐稀薄消散，最后只余下颈上细细一线伤口，随着脉动，一下一下喷出小股的鲜血，甲的肢体也随之抽搐着，眼看是不活了……
苏辕这才回过神来，新惊旧惧一齐发作，腿一软，“咕咚”坐在了地上，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年就着甲的衣服擦净了刀，抖手收进袖里，歪着头欣赏苏辕的表情，用几乎是兴高采烈的语气问道：“苏大夫不是不怕么？”
……
白珏很想叹气，只要看到这个少年他叹的气就比平时一个月加起来都多，他走过去把苏辕拎起来，看着少年道：“你的杀性就不能不这么大？”
少年冷“哼”了声，撑着地站起来：“收起你那无聊的同情心！你知道这几个是什么人？春风十三楼的杀手和你照了面，若留下一个活口，白家就再别想有一日安宁！”
白珏被这消息吓了一跳：“春风十三楼？！你怎么又惹上了春风楼？”
少年恼道：“什么叫又！我是个疯子不是个傻子，谁没事去惹春风楼？！这次是他们找上了我！”
白珏好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疯？万事总有个由头，你到底惹了谁？春风楼是杀手楼，没有好处不会一次出动六个人的。”
“十二个。”少年悠然道。
白珏呛了一下。
“我刚出兖州府他们就缀上来了，被我用计分隔开来灭掉了六个，只可惜做的不够利落，带了点伤。不然凭这几个杂碎也能追得上我？！”一边说一边拿脚尖拨拉了一下甲的尸体。“其实春风楼里也没几个像样的货色，就只卑鄙无耻和不依不饶这两样讨厌。”
白珏淡淡道：“那就好好想想究竟是惹了谁，然后一劳永逸解决掉源头。春风十三楼拿钱办事，是有名的附骨之蛆，不死不休的。”
少年快意一笑眉眼乱飞：“二哥敢是气糊涂了？问我惹了谁？你还不如问我没惹过谁快些。”说着还故意拿眼角扫着苏辕，捏细了声音道：“比如这位苏大夫，刚才就被我吓到过，说不定就会买凶报复我呢。”
苏辕张口要回话，却被白珏一手压住。白珏脸上依然平静，只是少有的没了笑容，不言也不语，只是一直盯着少年的脸。
少年象是有些心虚般地垂了眼：“二哥……你别问了，我一向没瞒过你什么，只是这事你真不能插手。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顾着晚姐和大哥，这桩事不能把白家牵扯住……我……我是个没人疼的孩子，这些年也就你们还拿我当亲人……”
“别这么说。”白珏淡淡打断他，顿了顿又道：“若有我能帮上忙的，记得来找我。”
少年便立即又笑开来：“嗯！”这一晚上他几乎一直在笑，却只有这一次，苏辕觉得他是打心里笑出来的。
“既如此，快点离开这里罢，”苏辕连忙出来暖场：“对着一地尸体谈天很有趣么？”
白珏便问少年：“尸体怎么处理？”
少年摇头道：“不要理会，我给那群白痴留了信号，叫他们帮忙永远不赶趟，叫他们收尸总还赶得及。苏大夫你仔细瞧瞧四周，别留下你们到过的痕迹。”
苏辕蓦然想到了什么，走过去端详了一下刀客甲的颈子，果然那刀痕开得比第一具黑衣人尸体上的伤口要阔，完全覆盖了先前白珏一掌劈上去的痕迹。苏辕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刚才让我给他接腕，然后又杀了他，就是为了掩盖仲卿出手的痕迹？”
少年昂起下巴来冷笑道：“苏先生可算想通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白珏好笑道：“你这脾气最是讨人厌，吃了憋就想办法自己找场子回来，别窝了一肚子火寻人吵架玩。杏轩不是江湖人，想不到这些，别夹枪带棒的。”
少年撇撇嘴满脸不屑，明欺白珏看不清，顺便瞪了苏辕一眼，口里却把话题引开来：“可是还没问，二哥你们大半夜的不睡这是打算去哪呢？”
“错过了宿头，打算去前面山神庙过夜来着。大老远闻着血腥味进来看看，第一具尸体你就出了指间刀，出手还是那么阴。”
少年很是快意地大笑起来：“那时候我被他们六个追着打，我明摆着打不过，一路且战且逃，使阴招才杀了两个。其实春风楼也没那么难对付，只要比他们更卑鄙无耻，依然有五分胜算。”
苏辕一个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现在越发觉得这少年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狠，被少年瞪了也敢忍着笑回望。
少年见苏辕不怕，也就懒得瞪他，便向白珏道：“我也跟你们去山神庙歇一晚吧，只是我走不动了。”
白珏想了想说：“也好，顺便让杏轩帮你瞧瞧伤势。我们在林外有坐骑，你先忍着走这一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