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番外·萧乌的烦恼(1 / 1)
番外萧乌的烦恼
我叫萧乌,乌头的乌。
出生的时候,正是乌头的花期,院子里开满了蓝紫色的小花,串串摇曳。
名字是外祖母给取的,父亲抱着我请赐名时,她笑吟吟地从袖子里掏出这么一串蓝紫色的乌头花来递过去。
父亲踌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还有没有别的选择,外祖母就将一根干枯的手指,指向了乌头花丛中间或露出的几朵白曼陀罗。
母亲说老大还是选乌头吧,曼陀罗留给老二用。于是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
但就我对外祖母的了解,这位糊里糊涂的老太太当时也许只是想表达:“乌头开花了”、“在园子里摘的”这么一种朴素的意思而已。
“她会喜欢这个名字的,”母亲听到我的推理后,抚着我的头发笑着说,“她那么爱乌头。”
这倒是真的。
外祖母是真的爱乌头。
自我记事起,她已经连怎样说话都忘却了,更听不懂别人的言语。除了吃饭和睡觉,她每天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坐在院里田垄上看乌头,一看就是一天。
仿佛是为了回报她的关爱,家里的乌头也长得格外茂盛,整个松江府都难得看到这么泼辣辣的乌头;且,其中夹杂了很多川乌,并非江浙所产。
每到夕阳西下,外祖母就艰难地站起身来,蹒跚着走出门去,一直走到巷子口的大柳树下,伸着头瞧巷子口。这是她除了看乌头以外会做的唯二的事情。
我所要做的,就是每天跟着她走到巷口,在天黑透以前想法子把人带回家来,否则被外祖母心血来潮走出巷子去,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四岁的时候,二妹出生了,就按当年的说法取名叫作白曼。不过同时出生的还有三妹。
当时外祖母已经完全无法与人交流了,于是母亲自作主张给三妹取了名字叫张洛。
那时节我已经知道,别人家里都是兄弟姐妹共用父亲的姓氏,像我们家这种各姓各的兄妹三人实在少见。幸而老二和老三长得并不特别相像,不然听到这双生姊妹报出名字的人,恐怕要呆滞上半天。
母亲听了我的想法之后,笑眯眯地道:“你不妨将家谱全都写出来瞧瞧,从你祖父母外祖父母开始。”
这真是个混乱的工程。
我有两位外祖父,一位姓萧,一位姓白;白家的外祖父同时也是外祖母的哥哥;我的外祖母姓苏;母亲姓白;祖父姓张,祖母姓赵,父亲姓凌。这样看来,兄妹三人的姓氏也并不是全无规律可循。于是我对母亲提议,如果再有老四老五,那么可以一个姓苏一个姓赵。
母亲听说之后哈哈大笑:“主意倒也不错,只是也得给你爹留一个啊。”
父亲却心有余悸地说:“再也不要了,一个也不要了!”
老二老三早产且难产,折腾了两天才生下来,若非母亲常年习武,体力不错;若非父母都是当世有数的名医,只怕难保母子三人平安。那两天,父亲面色如土六神无主,一时没人顾得上外祖母。那天傍晚,老太太一反常态没有出门去巷口,在乌头垄畔坐到天黑,突然站起身来进了厅堂,将供在佛龛里的一对儿牌位抱出来扔进乌头丛中,阴森森地嘟哝着没人能听懂的句子。
“她……在说什么?”我问白家外祖父。
“大概……是说,如果阿蔹撑不过去,她就将牌位劈碎烧了这一片乌头罢……”外祖父背着手眯着眼,眉间虽然忧虑,却还能笑出来:“你们最好听她的,她可真的能做出来啊!”我不知他在跟谁说话,但是声音温和,惆怅无限。
后来母亲平安,这两块牌位不知何时又悄悄回到了佛龛里。
那以后十二叔对我说:“从此你就是哥哥了,要保护妹妹,武功不可不好。”于是打从四岁起,我就开始了习剑的生涯。
十二叔其实是母亲的堂弟,但母亲一直令我叫叔,白曼和张洛却叫他舅舅。又如白家外祖父,白曼是要称他祖父的。我一直对此迷惘无限。后来听说十二叔家的二小子过继给了大伯,才恍然大悟去问母亲,是不是我和白曼也算过继?
母亲给了我一个爆栗:“过继?过继给谁?要过继也总得先找个继的地方。”
我眨着眼睛看她。
于是母亲耐心解释道:“你十二叔家的二小子过继给了大伯,以后就是大伯的儿子了,从此见了他亲爹只能叫十二叔,不能叫爹了。你叫你爹什么?”
“叫爹……”
“那不就结了!”
但是等我走开后,却听见她对着佛龛叹气:“过继啊……过继给谁啊?难道算给你?”她嗤笑了一声,摇着头走开了。
说起佛龛里这两位,那也是很令人纠结的存在,一位辈分高得吓人,另一位乱得吓人。
头一位洛曦前辈,据说是外祖父的师叔。看到他的名字,我又不免在心中感慨,取名这件事上,母亲并不比外祖母的品味高多少……
第二位叫作萧寒。他是洛曦前辈的弟子,母亲的兄弟,同时也是……前夫……
那么我究竟应该怎么称呼这一位呢?
母亲烦躁地抓着头发,丢下一句:“看着叫吧……”
在这么一个家庭里生活,真的是……好烦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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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的时候,乌头花谢尽了。
我练完剑,捧了本医书坐在园子里,一边守着外祖母,一边看书。
自春日里外祖母病过一场,体力大不如前了,没人扶着便无法行走,连每晚例行去巷口的行动都被迫取消。只有风和日丽的时候,才被搬出来,安放在躺椅上,拥着毛毯,呆呆地看着乌头。今日里连最后一支花也谢尽,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外祖母浑浊的眼中也似出现了一丝意兴阑珊。
她其实已经看不大清东西了,哪怕近在咫尺。
午后的阳光熏人欲醉,我终是没能忍住,抱着书在阳光下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看到一匹马小跑着奔进了院子。
马是白马,马上的骑士穿着墨绿的长衫,腰佩长剑。那把剑明明不曾见过,却微妙地带着种熟悉之感。他骑着马,一直骑到了外祖母的摇椅前。
我跳起身来大喝:“什么人?!”伸手去腰间拔剑,却摸了个空。
那墨绿衫子的骑士似乎全然不曾听到我的声音,只在马上俯下身去,眉花眼笑对祖母说:“阿苏!我回来了!”
他有双好看的眉眼,活泼泼的笑颜,虽然已近中年,仍带着少年人的朝气和活力。他伸出一只手来,笑吟吟地说:“阿苏!我们走!”
我霍然惊醒,才发现是个梦。
外祖母躺在摇椅上,已经停止了呼吸。
我看到年逾古稀的外祖母皱纹丛生的脸颊上绽开着一抹笑意,说不出的如释重负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