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人心（1 / 1）

杜己这次回来有了很大的变化，从前瞳孔里浅浅的金色已经蔓延置整副变成完全竖瞳的眼瞳，再也藏不住了。村子里的人们一向十分热爱八卦，不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十分有做三姑六婆的潜力，平日里打渔之余，便用八卦佐以无事生活，某些有文学功底的资深八卦爱好者还喜欢空穴来风，捕风捉影一下。杜己这次回来已经涨了不少人的见识，那故事都够编一本史书的了，那一双金瞳更是给了他们百年难得一遇的题材。

很快杜己的族谱身世就被编了出来，什么妖怪之后，还有妖怪和人类相恋的凄婉爱情故事，比那民间流传已久的一人类男子和一千年蛇妖相恋的故事还要令人潸然泪下，见者流泪闻者伤心，关键是荼冥觉得听起来居然还神奇的十分靠谱，深觉果然高手在民间。

可八卦归八卦，茶余饭后抠抠牙缝搓搓脚丫子里的泥时听一听，聊胜于无调剂生活是可以，当八卦的主角某一天在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冷不丁变成个海碗口粗，那血盆大口，那牙口倍儿棒的大蛇时，群众们顿时认为八卦好是好，小卦怡情，成真了可就真是要命了。小命当然比八卦重要，于是大家一致决定，还是得靠大家的力量，过河拆桥的要把这丰富了他们生活的八卦主角给赶出村子去。

于是当晚，由村长带头，村民们举着柴火带着鱼叉将杜攻的家围了起来，让那蛇妖立马滚蛋，不然就要用团结的力量把这蛇妖打死了。可见民风彪悍，若是京城里的那些人们见到了这形容恐怖的蛇妖早就吓得跑的跑，躲的躲了，哪还能有胆子来诛妖。到了夜晚就黑得似乎融入后山一般寂静的村子，此番终于热闹起来，火把上跳跃的火焰将杜己不大的房子照得犹如白昼。

虎背熊腰的杜攻站在门口，护住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的杜己，冷着脸看那些平日里都和和气气此刻却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冷漠诡异的一张张脸，在这些脸中发现了惊恐的柳氏。怪不得晚饭之后就没有看到她，杜攻冷冷的想着，一张大手将趴在他身后的杜己搂得更紧。

杜己白着一张脸躲在杜攻的身后，害怕得泪水几乎要落下来。小小的他还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叔叔婶婶要来杀他。

两方人对峙着，杜攻虽然只有一人但身形健壮，气势竟也不输一干村名。终于有人嚷嚷了一句杀蛇妖，大家都开始嚷嚷，一起向杜攻围过去，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急坏了一旁的太监顾麻生。

顾麻生此刻十分可怜那杜攻和杜己，苦于此时等于隐形人，一丁点忙也帮不上，。只能在一旁干看着。当然，他就是不是隐形人也依然一点忙帮不上。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还是杜攻做出了退让，他表示，自己会带着杜己即刻离开，说完话，便收拾了简单的东西带着害怕又委屈的杜己向后山走去。离开时，杜攻护着杜己从分开的人群中走过，刚刚到杜攻腰那里的杜己发现了柳氏，他不顾那些眼中没有丝毫善意的村民，伸出一只瘦巴巴的小手拽住了柳氏的衣摆，期期艾艾的问道，“姨娘不和杜己一起走吗”

柳氏的反应是惊慌的推开杜己，连连向后退了几步。杜己长得瘦，被柳氏推得连连向后踉跄了几步，眼看就要摔坐在村民们迅速退开的空地上，杜攻出现在他身后，大手托住他后背，稳稳扶住了他。

杜己看着一脸惊惧交加一眼也不肯看自己的柳氏，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这么小的他，第一次体验了被最亲近的人伤害了的感觉。

脸色难看的杜攻亦没有看柳氏一眼，一把抱起眼泪扑簌簌直落，却没有哭出声来的杜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顾麻生望着两人渐渐没入黑夜的身影，看着那些村民，也不禁愤愤，“这里是杜兄和杜小兄一直生活的地方，就这样把他们赶走，他们能去哪啊。”

一直淡定冷眼旁观的荼冥朝杜攻走的方向跟过去，平淡道，“他们自然是觉得去哪都行，总之不能留在村子，危害到他们。”人本来就是这样的么，灾祸到了自己的身上，不是想着该怎么应对，光是抱怨怎么自己这么倒霉，这祸为什么不到别人身上，自私乃人之本性。

一向认为世界大同和平美好大家都该相亲相爱的顾麻生沉默了，他刚才经历了一切，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底气去反驳仙人。在真实的行动面前，言语总是没有分量的。

杜攻便带着杜己在山中住了下来，很少下山，只有杜攻带着山中值钱草药下山换些必备的生活物品时才会到村子里去，却不是去渔村，而是舍近求远去别的不知道杜己真实身份的村子，路长且难走，往往要翻几座山，花费个两三日才能回来。守在家里的杜己则没事做时就爬到山巅，从高处眺望向上山的路。被村民赶出来的那件事在他心里留下了伤痕，杜攻离开时，他都会担心杜攻像姨娘那样，抛弃自己，不会再回来，因而每次看到杜攻雄壮身影出现的时候，都会高兴得立刻飞奔下去。

时光流水般的去，渐渐长大的杜己变成了个内敛的少年，咳，蛇少年，仍然是那样缺乏安全感，然而随着心智的渐渐成熟，他开始对杜攻有愧疚之感。可不是么，杜攻原本在渔村里生活得好好的，有妻子，有渔船，是村子里最厉害的渔夫，如今却为了自己，放弃了以往的一切，住到这座唯有他俩的山上，过清苦的日子。这样愧疚的感觉，每每在杜己看到远出归来的杜攻脚上的鞋都磨破了的时候都要重上一分。

看着粗枝大叶的杜攻其实心细如发，他察觉了杜己的心结，一番思量之后，与杜己进行了一场掏心窝子的谈话。

谈话里，杜攻说了自己的故事。如荼冥所说，杜攻乃是一半熊妖，母亲是人类，父亲是一名熊妖。杜攻的父亲虽然身为妖类，却十分喜欢做人类，常常化了人形在凡间行走，然后遇到了杜攻的娘亲，两人坠入爱河，杜攻的娘亲没有嫌弃杜攻的父亲是异类，便结为连理，杜攻父亲便一直以人形生活在凡间。

能一直保持人形的妖类都是修为有大成者，杜攻父亲还不到那样的修为。一日，杜攻娘亲发现自己已经怀有身孕，喜滋滋的告诉了杜攻父亲，两人皆是高兴，杜攻父亲当晚便醉酒，杜攻娘亲刚要告诉她的父母这个喜讯时，醉酒的杜攻父亲现出了原形，吓坏了杜攻娘亲一双老父老母，白着脸直嚷着说让人来杀了这熊妖。杜攻娘亲死命拦着，以自己的命为要挟才保住了杜攻父亲。老父老母气得眼泪直流，直说女儿猪油糊了心，鬼迷心窍。杜攻娘亲也是伤心又害怕，见父母出口允诺保守秘密才费劲力气将熊形的杜攻父亲拖进了屋子里，没有留意从后门偷偷走出去的老父。

房门被踹开的时候，杜攻娘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父母死死架住，亲眼看着杜攻父亲被官府的捕快乱刀砍死。一切发生的那样快，她连眼泪都来不及落，然而怔怔只是一瞬，下一刻便挣脱了父母一头往墙上撞去，被一个捕快眼疾手快拦住了。而后，杜攻娘亲念及腹中孩子，没有再寻死，却每日以泪洗面，老父老母苦苦劝迅速消瘦下去女儿也没有用，直到某一天，杜攻娘亲不小心听到了老父老母与当日拦住她撞墙的捕快的对话。

原来那名捕快看中了已经为人妇的杜攻娘亲的美貌，便日日想着害死杜攻父亲，因而发现了杜攻父亲非我族类的事，当即告诉了杜攻娘亲的一双父母。老夫妇十分怀疑，自己的女婿虽然面容粗了些，为人却甚是温文有礼，对自己的女儿十分好，对他们也甚是孝顺，怎么会是妖怪。捕快却塞给老夫妇一包药，说只要哄杜攻父亲吃下这些药粉，便可知道真假。于是老夫妇将药融入那晚杜攻父亲喝下的酒之中，果然见到女婿变成了一头熊，当即就要去找那捕快，谁知自己女儿执迷不悟以死相拦，只好先哄住了女儿，之后才去找的捕快。

杜攻娘亲知悉了这一切后有如雷劈，因日日哭泣而红肿不堪的双眸渐渐冷了下去。原来竟是自己的父母和捕快害死了自己的夫君，此仇如何能不报，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不能伤害自己的父母，那捕快却不同了。

于是，自那日起，她再也不哭了，渐渐也有了笑，老夫妇见着好起来的女儿都是高兴，却没有发现女儿一双一笑就弯得像月牙儿一样的眼睛背后的冷漠。趁肚子显怀之前，杜攻娘亲委婉向老夫妇表达了自己还年轻，不想独自终老的意思，没过几天，老夫妇便告诉她，那日救了她性命的捕快愿意娶她当偏方，老夫妇喜不自胜，连连夸那捕快，又是官差，又不计较她曾经嫁过妖怪。一旁杜攻娘亲只是垂眸静静听着，良久，弯眉笑道，“甚好。”

杜攻娘亲嫁过去的第二日早晨，那捕快被发现死在家里新房，身旁丢着一把沾满黑色血迹的裁减衣物用的花剪，身上戳了数十个洞，血流了一床，形状可怖，而杜攻娘亲则自此不见踪影。

杜攻娘亲杀了捕快后，便逃走了，隐姓埋名在某个山下的小村子里，生下了杜攻。然而接生的稳婆抱着刚出生的杜攻，却惊恐万分的叫了出来，吓得口吐白沫瘫软在地。原来杜攻虽有人类的身子，面容却是一副熊的模样。杜攻娘亲忍着生产的剧痛，趁村民们赶来之前，带着襁褓之中的杜攻逃离了村子。

因为杜攻面生妖相，人们见到了无不惊恐厌恶，杜攻娘亲便迫不得已带着杜攻一直都过着东躲西藏，远离人烟的不见天日生活。多少次，还年幼的杜攻牵着她的手问她可不可以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她都红着一双眼抚着他的头不说话。只是每到一个新地方，她会想尽办法打听能够改变人面容的方法。直到他们搬到了一个叫亭山的山上，遇到一个束金冠着黑衣的神仙。那神仙只看了不到三十岁看起来却如同半老妇人的杜攻娘亲一眼，像是想起来了谁，冷冷的一张脸上浮现一层淡淡温柔，便给杜攻娘亲指了一条路。

没过几天，杜攻娘亲便带着杜攻找人给他身上纹满了纹身。纹身的时候很疼，杜攻见着娘亲近乎狠厉的目光，将自己的唇咬破了，也没有哼出声来。

纹身纹了几天，终于完成的那天晚上，十五岁的杜攻从梦中醒过来，便看到自己的娘亲伏在床边，从心口里流出的血几乎铺了整床。杜攻娘亲按照神仙的方法，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在杜攻的心口画下一个能封住他身上另一半妖血的封印。鬓角斑白的妇人安静地趴伏在床边，眼角犹自有未干的泪痕，她用自己的命，换了杜攻平凡的一生，他父亲、她夫君乞求了一生的平凡生活。

说到这里，杜攻愣愣的出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破败的屋子里有似乎永远也挥散不去的血腥味，身上是血凉之后的潮湿黏腻感，他的娘亲，垂首枕在胳膊上，静静的伏着，再也没有起来。然而，娘亲眼角虽有泪痕，嘴角却微微上扬，似是欣慰，似是高兴，似是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