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02 没关系(1 / 1)
馅饼店实行两班倒制度,每周轮换一次。钱露这周上夜班,所以早晨起得晚,她妈已经上班去了,留的饭菜在锅里,热一热就能吃。
钱露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在馅饼店里站一天,浑身都是馅饼味儿。晚上十点下班回来太晚,她怕打搅妈妈休息,只用湿毛巾随便擦几下就去睡了,做梦都梦到自己在馅饼店里剥鹌鹑蛋。她不知这几个周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天站九个小时,还要做各种体力活儿,打热菜将手指烫出好几个泡,睡眠不足甚至长出黑眼圈。但是这样辛苦,毕竟能拿到薪水不是吗,这就足够了。
高考出成绩那天,钱露很平静地打电话查出分数,然后她知道那些努力都是值得的,她可以去上她心仪的大学了。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不出意外,妈妈的反应比她更平静。点头说好,妈妈叫她自己去买本报志愿的指导书看看,然后就去上班了。二室一厅狭小的屋子,钱露自己站在客厅里,也觉得空旷。但晚上吃饭的时候,钱露发现桌上有竹笋有牛肉有鱼汤,都是她爱吃的。她知道,这就是妈妈表达对她赞许的方式,只是不擅长言语而已。就像她羞于对妈妈说一句谢谢一样,她们是一对奇怪的母女。
很多很多年,自从钱露九岁那年父亲去世以后,她和妈妈一直是这样相处的。她们互相依靠着相依为命,她们互相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她们互相爱着,也互相憎恨。
钱露的父亲早些年是个做生意的,四处倒卖石材,结果被人骗得血本无归,欠下一屁股债。成天有债主上门讨债,甚至大年初一也不放过,别人家家户户都在欢天喜过年,她家却被一群债主堵住不敢出门。父亲开始酗酒,一喝醉就发酒疯,又哭又笑的,甚至动手打人。妈妈那时也是个火爆脾气,成天与父亲吵架,两人打得不可开交,钱露吓得直哭,却没人管她。
但是父亲毕竟十分疼爱女儿,在他没有喝醉的时候,常常指导钱露做作业,或者教她下棋和她玩耍,父女俩笑得开怀,其乐融融。那时钱露还小,有什么害怕的哭过就忘了,常常黏着父亲撒娇要吃糖葫芦。某个冬日下午,钱露早早写完作业,在父亲检查过之后,正确率百分之百。她要求父亲买一支糖葫芦当奖励,父亲欣然应允。可那时父亲不过是个无业游民,身无分文,即使一块钱一支的糖葫芦也要伸手向钱露她妈妈要钱。妈妈不肯给钱,怕他又出门去买酒喝,两人又大吵一架,最后父亲终于拿到一块钱,出门去买糖葫芦。
那天,父亲出门以后再没有回来。
有邻居慌张跑上门,说她父亲出车祸了。钱露和她妈妈赶到巷子口,然后就看到马路中间横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身底下全是血,混合着路面上污浊的积雪冻成一滩触目惊心的红。后来的事钱露已经记不清了,她不知是如何去的医院,不知那肇事司机在恼怒些什么,不知法院如何判决,也不知道父亲究竟是真的不幸出车祸,还是像那个司机说的那样,是他自己跑出来撞上去的。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回家,母亲揪着她的辫子扬起巴掌,将她一顿毒打,自始至终却只会说一句话:我叫你吃糖葫芦!我叫你吃糖葫芦!我叫你吃糖葫芦!我叫你吃糖葫芦……
她将嘴唇咬得死紧,眼圈憋得通红,却怎么都不肯哭。那一刻她是恨妈妈的,根本不是糖葫芦的问题,如果不是她和父亲吵架,父亲或许就不会死。
那一夜过后,母女俩变得沉默起来。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却相互避免着碰面,除非万不得已才会说一两句话。母亲从一个脾气暴躁、虎虎生威的女人变成一个木讷寡言、日渐苍老的妇人。钱露也一天天长大了,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她鲜少快乐,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忧郁的,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忧郁些什么,她只是太不会笑了。
洗完澡又把脏衣服洗掉,钱露随便吃点东西就去上班了,她家离市中心比较远,走路过去要半个多小时。走到馅饼店门口,头发正好晾干,她将头发扎成马尾,然后换上工作服开始干活。中午是用餐的顾客最多的时候,店员们都忙得不可开交,但也有闲的时候,比如下雨天顾客就很少。在不忙的时候,钱露喜欢站在柜台后面悄悄打量那些用餐的顾客,看他们的小动作小习惯,猜测他们的年纪,做什么工作,他们身上又可能有什么故事。
比如坐在最角落里相互喂饭的那对青年男女,他们脸上甜蜜的笑容,或许两人刚开始热恋;比如那个一巴掌将喊着闹着要吃烤肠的孩子打哭的年轻妈妈,或许她遇到不顺心的事,所以才脾气这般难耐;比如正跟收银员争执,拒绝使用店里消毒筷,坚持要用一次性竹筷的光头男子,听口音似乎是个南方人,也许这就是南方人的某些特□□,对细节总是精细讲究。
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顾客在这里就餐,人生百态,千形万象,历历在目。而最令钱露印象深刻的是两个男青年,因为他们似乎将这馅饼店当成他们家食堂一般,每日三餐都在这里解决,一顿不落。这两个男青年也很有意思,可以说是彼此形成两个极端。
瘦高男青年长得十分帅气,皮肤稍黑,短碎发,微留鬓角,高鼻深目,像极了年轻时候的金城武。他常常穿一件军绿色衬衣配墨绿色长裤,走路甩臂摇头外八字步,举手投足都十分招摇。他用餐的时候不管米饭还是粥,都喜欢用左手高高擎着,然后右手拿筷子大口大口扒饭,一边还用黑亮亮的眼睛观察四周,那样快的进食速度,好像饿极了的野狼一般凶猛。而另一个男青年则正相反,身量较矮体型微胖,皮肤白皙,看起来总是懒洋洋的没精神。他常常穿一件粉红色短袖T恤配绛红色长裤,走路低着头慢悠悠的,用餐的动作也慢悠悠的。碗摆在桌上,他就恨不能把脸□□里面一样,一直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那样慢条斯理的样子,好像一只晒太阳的懒猫。就是这样性格极端的两个人,竟然天天相处在一起,钱露看着都不可思议。
看看时间已经快到晚上七点,那两个极端男青年竟然还没来他们家“食堂”用餐,钱露不由得奇怪,抬头往客座那边打量。结果没看到那两个男青年,却看到程钰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上,正冷冰冰地盯着她。钱露瞬时瞪大眼睛,被他吓一跳。忙活一晚上,她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是来找她吗?
领班陈姐不在,钱露拿起一块抹布出去擦桌子,然后挪到程钰旁边,悄声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找你。”程钰抬眼看她,目光异样的冷漠。
“什么事?”
“你现在有空吗?我需要一个小时,和你谈谈。”
钱露若有所觉,大体猜到他是因为什么事。她收起抹布,淡淡道:“我还在上班没有空,改天吧。”
“我等你下班。”
“可我很晚才……”
程钰冷冰冰打断她的话,语气不容置疑,“我说了,等你下班。”
钱露默然无语。
晚十点半,中央广场,一张木椅,夜风清凉。
程钰说他有话要说,可是坐在这里半小时了,他却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他沉默,钱露比他更沉默,只是她心里却忍不住开始焦急,太晚回家怕妈妈会担心。
“程钰,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钱露熬不住,率先打破沉默,“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你不能强迫我。”
程钰转头看着她,阗黑的眸子神色苍茫,“所以你就报了C大,离我天南海北的地方?”
“不是,”钱露深深吸一口气,“我本来就喜欢C大,并不是因为你。”
“呵,”程钰笑了,声音沙哑,“你以为我会信吗?”
“信不信那是你的事。”
“你的意思是,不管你钱露做什么,都跟我程钰没关系?”
钱露垂着眼帘,抿起嘴角,“没错。”
程钰按在膝盖上的手顿时攥成拳,他皱起眉头瞪着钱露,可她径自低头看着脚下,理都不理他一眼。懊恼地站起身,他有些烦躁地走来走去,半晌停步,抬手将未喝完的汽水咣当一声扔到垃圾桶里。他挫败地蹲下身,伸手抱住她,把头埋进她怀里。
“钱露,别跟我闹了好吗?我怎么能看不到你。”
鼻子陡然一酸,钱露抬起手,想轻轻抚摸他的发,可悬到他头顶却又放下了。
“程钰,我要回家了。”钱露出声提醒。可是程钰动也不动,抱着她的手臂却越发收紧。“程钰,北京那么大,你的学校那么好,一定会遇到很多很好的女孩,你会找到真正喜欢的人。咱们同学一场,就此别过吧。”
程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滴泪水跌落眼眶。钱露心头重重一痛,忍不住伸出手,想给他把泪水抹掉。可是程钰一把打开她的手,怒然站起身,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钱露,我是他妈的疯了才会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