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夜(1 / 1)
谢雨华很惊讶。
在她的设想中,像洛淮这种世家出身又官至宰相的人,要么是死板得不能再死板的老学究,要么是滑得不能再滑得老油条。虽然这两种人截然不同,不过共同点还是有的,除了都老以外,就是对于她当时无礼貌无教养的举动都不会喜欢。当晚她想了很久,得出来的结论是如果可以从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以及她对于洛淮老爷子可能有些误解,首当其冲的就是洛老爷子说是老爷子其实不是老爷子,因为他一点儿都不老。
可是待第二天她才深刻地发现,她好不容易的出来的结论还是错的。因为她对洛淮老爷子并不是可能有些误解,而是误解大发了。
第二日,她起了个大早,拾掇了拾掇东西,便一遍又一遍摆弄她的短剑。待碧儿遵洛舒命请她至且醉轩时,她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轻松感。于是一路上,她都在想如何有礼貌有教养的请辞。她默默思索了良久,详细比较了“进门、寒暄、请辞、出去再找地方吃饭”和“进门、吃饭、寒暄、请辞”这两个方案,最后在省略“寒暄”这一穷人家孩子最不擅长的项目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前者。她没什么别的长处,就是比较诚实比较坦率。对此,她很满意。
她跟着碧儿进了且醉轩,心里盘算着一进门就道谢然后请辞。于是,她深吸口气——
“谢雨华?”
洛淮突然作声着实吓了她一跳。她心里暗道声不好。苏姨常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但既然没抢到先机,再懊恼也是无用,不如先静观其变。思量至此,她在心里大大称赞了自己的有条不紊。
她垂头等着洛淮训斥,却只等来碧儿的一声嗤笑以及洛淮略带无奈的话语:“怕什么?。”
轩内不知何时摆了张小几,几上放着两碟小菜、一盒糕点和三碗稀饭。
打量眼目瞪口呆的谢雨华,洛淮捋捋胡须:“丫头,舒儿买了桂花糕。”
洛淮对于茶艺很有些见解。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谢雨华在洛淮的指点下,尝试了各种茶叶。从明前雨后到铁观音,甚至连最下等的满天星都被她拿来试验。
另一方面,试验的对象也不断升级。除了虾仁,鸡鸭鱼肉被挨个试了个遍,茶叶蛋也不甘寂寞。以至于中秋那日,她捞了个豆腐块回来。
谢雨华一直纠结于如何用茶叶熬粥。因为无论是将茶叶放在米上面还是下面或者中间都无法使茶香融入。洛淮见了,摇摇头,提点了几句。她方恍然大悟。从此试着茶叶磨成粉入肴,更举一反三地开创了茶汤入肴的先河。
洛淮以龙井虾仁最佳,她则偏爱物美价廉的茶豆腐。洛舒对着这一老一少,默默抚额。
日子在打打闹闹中一天一天地过去。温和的时光,像秋日的暖阳落在慵懒的猫儿身上,渐渐掩盖那些还未出口的疑惑。
然而秋日已经到来。
渐黎城的夜色浓重得仿佛一池化不开的墨,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谢雨华坐在栖云院的屋檐上,夜色笼罩下,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离她远去。寂静是唯一的主题,像徘徊在琵琶弦上的一缕幽魂,连颤抖都忘记了。在同一样的夜色里,她遇见了苏姨和墨儿,并且……失去了她。
她摇摇头,将过往抛之脑后,站起身,执起一节新折的青竹,一句话对着黑夜悠悠地荡了出去:“喂,有人么~”
夜色静谧,谢雨华自然也不指望有人回答。只见她猛一抬手,青竹便直挺挺地刺向被黑暗笼罩的一处。一个瘦小的身影似乎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看透,猝不及防间连忙举剑。青竹与短剑相碰,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响,便弹向一边。
谢雨华却早有所料,身形一动便直追竹剑而来。竹剑后弹,正好被她握在手中。谢雨华动作没有丝毫的停滞,三两下封住退路,直奔对方命门而去。
“对方”也并非生面孔,谢雨华嘴角扬起,与软剑相接的青竹上传来的力道确认了她的猜想。
刃五。
“你的剑呢?”刃五试图退开一段距离,出言清脆,似乎蹙着眉。
“何必用绯,对付你,竹剑就足以。”折竹代剑,她扬眉,随意的几招就将刃五可以退却的角度封住,不给她丝毫的机会:“漓山承蒙照顾,此次正好还礼。”
正是眼前这个人,伤了洛舒。一念至此,谢雨华敛了笑容。她不笑的时候,黛眉如柳叶般锋利,此刻更是带上了冰冷的意味,看得刃五竟升起了一丝惧意。
这个人——并非玩笑。
刃五总共出了十六招,然而没有一招能碰到女子的衣角。那张俏丽的脸庞冷如冰霜,眉梢挂着一丝讥诮的意味。她很清楚那是因为什么。
她使出的每一招,对方都无比的熟悉,轻而易举地找到破绽并借此机会。
——简直像是有人一招一式地教导过。
但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招式!”刃五再一次被破开招式,终于沉不住气地厉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难道你们的主子没有告诉你们么?”谢雨华却只是挑挑眉,似乎有些惋惜,“也罢,现在我就告诉你。”
“我是——谢、雨、华。”渐黎城的夜晚,像是浓墨织就羽衣,孤寂而矜持地披在女子的身上。青竹在她手中,随意地垂落,谢雨华大大方方地留给刃五喘息的时间,带着无法言喻的傲气。
刃五几乎气得拿不稳软剑,好容易才平复的气血,更被这一句话激得翻腾起来:“这我知道!”
谢雨华恍然大悟:“你竟然知道!”饶有兴趣地观赏着刃五气急败坏的样子,后一句话悠悠地荡了出来:“与其问我是谁,刃五姑娘还不如好好问问自己。”
不用想也知道刃五此时的震惊之色,谢雨华接着说了下去:“被捡来的弃婴,从小被当作杀手养大。被赐予的名字只不过是‘五’这个代号——真是,可怜呢。”
刃五脸色想来是有些发白,可惜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她沉默了一小会儿,低低道:“武器而已,何必要名字。”
“人可不是武器。”她出言,微微惊讶于自己语气中责备的意味。
真是似曾相识的对话。
谢雨华甩甩头,触景生情什么的可不适合她。
刃五还待说什么,谢雨华却打断了她:“曾经有个人告诉我,名字里有着一个人的灵魂。刃五……你应当有一个更好的名字。比如——任舞?”顿了顿,她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算我自作多情。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名字,其实你并不关心吧?从一开始,你就想等刃三赶来,所以才在这儿与我周旋,对不?”
不待任舞回答,谢雨华却全不在意地继续了下去:“说实话,我也等得不耐烦了呢。”
心头所想被识破,刃五不由得大惊失色。
“什——”一字未尽,谢雨华却毫不迟疑,出手如电,欺身而上,连点几处大穴。刃五顿时觉得身体一软,一口真气也提不上来。她迅速逼她吞下一枚丸药,然后更迅速地闪身后退。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也亏得如此她这才堪堪躲过直逼而来的剑气。
刃五吃力地回头,见到挺拔的身影提剑而立。
刃三。你来迟了一步。
刃三只道那人要对刃五不利,急急地赶到,二话不说便提剑上前,招招都是杀手。谢雨华只是一味地躲闪,只攻不守。也亏得她身形轻巧敏捷,一时半会儿也未落下风,只不过时时以竹剑抵挡。
不多时,听得一声脆响,却是那竹剑不堪气劲,片片碎裂。谢雨华等得便是这一刻。只见她手腕一转,内息牵引之下,竹片竟无一丝杂乱,颇有章法地袭向刃三。那飞溅的竹片恰是猝不及防的暗器。刃三不得不后退了几步抵挡。
她却借得这一击之势趁机抽身撤离,拉开了距离。
虽是懊恼,但见刃三来了,刃五确是一阵安心。却不料刻骨的疼痛突然来袭。刃五本就四肢酸软,气息不顺,竟一个失足险些从檐上摔下。幸而刃三在最后一刻扶住了她,沉声问道:“你给她吃了什么?”
谢雨华露出诡计得逞的笑容,并没有意识到她此刻像极了戏文话本里的大反派:“我打不过你,只好趁此机会下毒了。此为‘疏影’,解药为‘暗香’。第六种用朱砂,第十八种用紫萍枝。”她对上刃三锋利的眼神,耸肩:“我是想杀她。不过现在去配解药她还有救。”只不过会很疼。
刃三的目光锋利如刀,似乎像看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她一瞬不瞬地与之对视。终于,刃三抱起了早已昏迷的刃五,飞身离开。
“如果我发现你说谎,我一定会杀了你。”
谢雨华静立在飞檐上,对刃三色厉内荏的威胁置若罔闻。
她不喜欢夜色。暗夜之下,一切都只剩一半的真实。真或者假——截然相反的两者,相隔的只是一层夜色。
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苏姨曾说过,人与人之间,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一切。我说我不相信。”她低低笑了一声,“之后段昀秋证明了这句话。”明明是自言自语,然而每一个字都似乎那么沉重、吃力。“这一次,轮到我了。”
她仰头,仿佛要在无边的黑暗中寻找到某颗不存在的星星。
“你还要藏多久?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