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前路何漫漫(1 / 1)
夜深了。
山上山下万籁俱寂,就连犬吠之声也都已消寂,此时若有人自上空俯瞰,只能见到一片黑暗。而那黑暗之中,仅有一豆灯火,昏昏暗暗,映出墙上拉长的人影。
舒望立于桌前,迟迟难以下笔。
常羲传信说灵州鸣沙县瘟疫,要他出山前往救治。
只是这丫头忘了,舒望只她一个亲传弟子,所有本事皆是倾囊相授没有丝毫保留,术法道行这等修行日久功力愈强的暂且不提,但医术方面,凡是他会的,都已教了她。
人有所长,则必有所短,这医术,便是他的短板所在。
虽不知她为何又到了北疆,但自千里之外传信而来,又言辞殷切要他出山,则必不是普通瘟疫,八成当地近处名医皆已看过且束手无策。
眼下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多年来,舒望走遍天下,所见能人异士不知凡几,但就医术而言,无人能与那人比肩。
灯油即将燃尽,舒望长出一口气,在干净如雪的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名字,郑重,又珍重。
早春正卯,天依旧是沉沉的暗色。常羲睁开眼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桌上静静躺着的符鸟。
师父回得好快!常羲一激动,抓了符鸟就跑出去找方涯若。
屋外守卫森严,所幸侍卫们对她还算客气,见她行色匆匆,便也不多问就去禀报。
方涯若刚刚洗漱完毕,晨起的年轻将军似乎还有些起床气,铁青着脸,凌厉长目却带着几分迷蒙,望去活脱脱一个没睡醒的孩子。
常羲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笑嘻嘻把一颗药丸递到他唇边:“试试这个,保证你立马就醒了!”
药丸散发着清香,隐隐的有些酸味,倒是的确让脑子清醒了些。方涯若皱着眉端详一阵药丸,又盯着常羲看了一会,竟当真张嘴就着她的手吞了。
一旁副将倒抽口冷气,瞪着常羲的眼神惋惜沉痛,简直像在看个死人。
丹药的外衣在口中化开,清凉之意自喉间直达心底,将晨起的闷浊之气一扫而空。方涯若含着药丸,定定神,扫她一眼:“寻本将何事?”
一般而言,副将在心中叹气,这个时候的长官极其容易找茬,何况方才这小姑娘又如此冒犯,要是给他揪着尾巴必定是好生一顿罚。
常羲犹不知危险,嬉皮笑脸地打趣他:“我听说这个时辰应当操练,可是你这样没睡醒似的,岂不是算梦游啦?”
眼睑开阖,长睫之后的目光突然转为阴狠,方涯若逼近一步:“你,再说一遍。”
杀气腾腾,但因口中还含着那药丸,听起来反倒有几分赌气意味。
常羲完全没有察言观色的自觉:“这清心丸是我最喜欢的,用了陈皮薄荷几味药材,我自己做的!我留个方子给你,你自己也可以做着吃,提神醒脑的。”
“放肆!”方涯若咽下药丸怒目,“自作聪明胡言乱语,给本将拖下去打军棍!”
副将上前劝阻:“将军,这位姑娘不是烈营士兵,打军棍不大好吧?”
方涯若冷冷道:“到了我烈营,就要守我烈营的规矩。打!”
“喂喂喂。”常羲叫屈,“我怎么惹你了啊?这不是看你没睡好让你精神一下么!”
“哼。”方涯若拂袖。
“你这人真别扭!”眼看侍卫真要上来押她,常羲倒也不急,只提高声音道,“我师父回信啦!”
方涯若猛地回头,方才的迷蒙倦意一扫而空:“如何?”
侍卫知趣地退了回去,看这样子,现在是真醒了。
他们这位将军什么都好,就是一旦没睡好,起床气就特别严重。当年前任烈营营官、朔方节度使方勖尔在任时,方涯若还只一个小兵,就有人不巧撞上被他找茬好生揍了一顿。当然,事后方勖尔得知,也以不团结同袍为由按着他打了几次军棍,但始终没把这个恶劣脾气给打好。
自方勖尔逝后,方涯若性情大变,起床气也有所收敛。但值夜守卫皆知,昨夜宜威将军回来后,独自在房中坐了许久,那灯也是直到四更天才灭。这还没躺几个时辰就起来,青黑青黑的眼底一看就知道压根没睡好,这种时候必然有起床气啊,谁惹谁找死。
常羲摊开掌心,小小符鸟逐渐化开,在他们眼前展开成一张窄窄纸条,上书简单四字:蓝水齐雪。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的字迹,连笔锋也收得严谨克制,与平日舒望飞扬洒脱的作风简直天壤之别。
但那的确是舒望的符鸟。
“蓝水……好像在哪听过……”常羲自言自语苦苦思索,突然灵光一现,“我想起来了!西都蓝田县的蓝水,是有名的修仙门派,里面有一支专门研究医术的,很厉害很厉害!”
“令师是要我们去蓝水寻这位齐雪?”方涯若没有丝毫犹豫,“吩咐下去,本将今日就出发。”
“将军三思!”左右呼啦跪倒,副将神色焦急,“蓝田县乃长安辖地,未有天子召见,边将擅自回京是大忌啊!”
“天子召见……”方涯若闭了闭眼,突然厉声问道,“边将回京需圣旨,传信回长安需要多久?朝臣讨论三省下旨,需要多久?即便圣上破例以口谕传召,传到这鸣沙县,又要多久?”
来来回回,耗费时间太多太多,而鸣沙县此刻,拖一日便是一日的人命。
副将不死心,瞥了眼常羲道:“这位常羲姑娘身怀玄门法术,一人去想必也可……”
方涯若不语,目光沉沉,有眼色的几人立时反应过来。
眼前的小姑娘昨日才到鸣沙县,且不论所言是真是假,单单论她与鸣沙县毫无瓜葛这一点,就难以得到全部信任——事关重大,所有人都忍不住去想,万一她置鸣沙县不顾跑了怎么办?
“瘟疫自初发至今全部情况,军中普通将士尚且所知不详,何况一个昨日刚来的姑娘?总要有人能为高人讲明缘由。”在一阵诡异气氛中,方涯若还是开口,算是为常羲解围。
副将拜伏下去:“末将愿代将军前往!”
“不必。”方涯若断然,“本将既为丰安军中之首,责无旁贷。”
“将军!”副将还欲再说,却被方涯若打断,“不必多言,你是本将麾下,你擅自回京本将也逃不了干系,结果也是一样。何况,尚不知蓝水门人如何反应,若他们开出条件,你有权力答应?届时岂不误事!”
常羲云里雾里,见他们似乎情势严重的样子,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为了向长安报备一声,便凑上前出主意:“我可以试试用符鸟传信的……”
“不必。”方涯若道,不意间透出丝苦笑,“圣上不会相信。”
也是,贸贸然一只符鸟,不被当成妖术就算不错,还指望皇帝没头没脑地相信?
长安此去,势在必行。
门外西风萧萧,屋内人皆无言。
小镇上人不多,较之一路来经过的大城镇而言显得冷冷清清。路边,一位老汉正懒洋洋地支起面摊,挑起幌子等待生意。
生意没等来,倒是等来东张西望的一男一女,逮着个路人就比比划划,似乎在找什么人。
面摊大爷正闲来无事,便凑近了听,只断断续续听到那白衣裳姑娘提到“红衣、姑娘、年纪不大”几个字眼。
年纪不大的红衣姑娘?老汉想了想,扯着嗓子嚷起来:“哟你们说的,是不是衣裳上有俩兔子的姑娘啊?”
白衣裳姑娘兴奋地跑了过来:“对对对!跟我差不多高的,红衣裳红斗篷,斗篷这有个玉扣,大爷您见过?”
“嗨见过,昨儿个还在我这吃面呢!”老汉摆了摆手,“那姑娘也怪,看衣裳又不像穷人家,吃碗面还跟我讨价还价看上去拮据得很,买隔壁摊那朱砂黄纸起来眼睛都不眨!你说说朱砂黄纸有个啥用处?吃个饱饭不比那些个东西重要?”
白衣裳姑娘喜上眉梢:“那一定没错了!”
闻言,一旁跟上来的黑衣男子拱手作礼:“您可知那姑娘往哪去了?”
“这个……”老汉犯了难,“这我还真忘了,那姑娘跑得快,我转个身当口她就不见了,谁晓得……哎这姑娘是不是从大户人家里逃出来的啊?你们还别以为老汉我不知道,我孙女儿就特爱听这种书!”
说者无意,听的安之素却红了脸,打着哈哈混过去:“那么就多谢老伯了,我们再找找。”
墨泠扫了眼安之素,向着老汉诚恳道:“老伯还是别让孙女听这种书为好。”
“墨师兄这是什么意思!”安之素瞪他一眼,回身牵过马走了。
墨泠摇摇头,快步跟上。
至少能确定她的确往北走了。墨泠举目望向前路,一个镇一个城地寻过去,总能寻到,再远就是边关,边关重地盘查必定更严,相较于往南人群熙攘往来商旅众多的大城镇,寻人倒是要方便不少。
“墨师兄还有闲心发呆?”安之素不客气地回头催促。
墨泠定定神,将诸多思绪抛诸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