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炉沉水烟(1 / 1)
檀香袅袅,随着常羲的念念有词盘旋着上升,丝丝缕缕透出窗外,又一点点消隐于空中。暮色褪去,天际荡漾开一片柔光,而在西方尽头,暖色阳光透出云层,一转眼便映得整个天空都金黄金黄。
时光流转,竟至黄昏。
易兰旌发现自己立于东都别院之内,牌匾上“猗居”二字嵌入阳光,熠熠生辉。不经意回头,身后不远正见有人驻足凝望,似是痴了。
依旧是那样衣着简单,却是在夕阳的柔光之下带上三分遥远,七分柔情。
“易……易兰旌……”那人结结巴巴,丝毫没有注意到易兰旌正向着她一步步走近。
不知不觉,二人竟也算相识一月了。
“岳姑娘……”易兰旌向她伸出手,“进来一叙?”
岳无倾鬼使神差地跟上,一路欲言又止。
易兰旌亦是心事重重,不言不语地直引到茶室,与她相对而坐。水声泠泠,一片细小茶叶打着旋随茶水倾入青边白底的瓷杯中,清香扑鼻。
“记得姑娘曾念过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如今,我才真正明白。”
握着小杯的手一抖,微黄茶水溅上衣衫,岳无倾蓦然抬头:“你……你知道这是在做梦了?”
“姑娘与我一样,不是么?”
“我……”岳无倾垂首,“先前我也是真真假假弄不清楚,可是这次却特别清醒……”
“这次……”易兰旌环视四周,一桌一椅,一书一笔纷纷在眼底掠过,不曾留下半分影子,“有件事在下应当告知姑娘。”
见他神情严肃,岳无倾坐直了身体:“你说。”
易兰旌看着她,不紧不慢道:“在下为梦境所困,好友担心伤及身体,已请了玄门中人为在下探明病因。”
“玄门中人?”岳无倾糊里糊涂,“那是什么?”
易兰旌沉默片刻,答了两个字:“道士。”
岳无倾愣了一下,皱起眉:“你以为是中邪?鬼上身?那个,我知道你们这有巫医不分家的说法,但你年纪轻轻也不能这么迷信啊。虽然我也不能解释这种情况到底是什么,但,我真不是鬼,不是说鬼都飘来飘去凄凄惨惨的吗?你看我哪里像?而且其实严格说来你比我更像鬼,我都没有怀疑你。”
“在下也不会飘来飘去凄凄惨惨。”易兰旌摇着头,神情倒是放松了些,“那么姑娘可知,是什么机缘令你我梦中相见?”
“唔,术业有专攻,我学经济的不大懂这方面,不过我猜……”岳无倾支着下巴苦苦思索,突然猛地打住,神情古怪地抬脸看一眼易兰旌后又迅速低下头去,“唔,我大概算是用了茅山秘术入梦的。”
“茅山?”易兰旌喃喃,一开始只觉这个词有些耳熟,细细回忆,倒记起徐筠曾对这一派兴趣满满,心中仍有些许疑惑,“如此说来,姑娘也应当是玄门中人?那么方才在下提及却为何……”
岳无倾迅速接上:“我们那不这么说。”
易兰旌接受了这个解释:“许是各地习惯习惯不同,那么姑娘家乡是如何称呼玄门中人?”
岳无倾脱口而出:“神棍。”
“……”易兰旌突然觉得,刚刚放下的那点疑心不仅重新涌回,更是加重了。斟酌一番,易兰旌重新问道:“既然姑娘并非鬼怪,可否告知在下,现实之中,何处能够寻到姑娘?”
“这……”岳无倾迟疑,稍稍偏过脸,黄昏的阳光之下,却显得脸上更黯淡几分,“恐怕是寻不到的……”
一时间像是身形都在远去,易兰旌心下一紧,不自觉伸手,又顿住:“为什么?姑娘有不便之处?”
“算是吧。”岳无倾苦笑,“真的太远了。”
“只要姑娘愿意,即便路途遥远,在下也愿意一试。”易兰旌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姑娘只消告知何处便可。”
“我和你,隔着的东西太多了。”岳无倾缓缓摇头,“我自己都不能肯定这些梦算不算真实,是不是我自己臆想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实存在,甚至不知道,这样的梦还会持续多久,会不会明天我就见不到你了……”
字字句句无不是心中所想,易兰旌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轻声说一句:“我是真的。”
“那……”岳无倾抬眼,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能不能叫我的名字?其实我很想听听,我的名字从你口中叫出来会是什么样。”
易兰旌怔了一怔,半晌才缓缓道:“无倾。”
岳无倾笑起来,若水波一圈一圈在唇角漾开:“我知道你们这的人讲究含蓄委婉,有些话或许不合礼数,但……”她深吸了口气,脸上一瞬间通红,“没有比能见到你,更好的事了……就算是梦。”
“无倾于我,亦如是。”
易兰旌缓缓睁开眼,那一炉檀香还没有焚完。
徐筠与墨泠并肩立在榻边,常羲坐在椅子上,托着腮,若有所思。
墨泠神色紧绷,担忧之色十分明显:“方才梦中,易兄似乎叫了一个名字。”
一旁常羲奋力点头:“我也听到了,好像是姓吴?”
易兰旌闭了闭眼:“无倾,‘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之,无倾。”
“好名字!”常羲率先赞了一声,“有典故又好记,起名水平快赶上我师父了!”
徐筠递来一杯安神茶:“无倾姑娘便是兰旌时常梦到的那位?”
易兰旌一口口将茶饮尽,转而望向常羲:“无倾说,她与我相距甚远,是以茅山秘术入得我梦。”
“茅山术?”常羲敲敲脑袋,“不对啊,茅山一派主攻降妖捉鬼,什么时候能千里入梦这么厉害了……”
握着杯子的手指一紧:“姑娘的意思……”
“如果真是道友,应该知道频繁入梦对你身体的影响不小,而且这法术耗神费力,她天天这么用自己也会有很大损耗啊。”常羲越来越怀疑,“她骗你的。”
墨泠声音也冷下几分:“这位无倾姑娘言语间不尽不实,定是有所图谋,易兄不可不防。”
连徐筠也附和,扳着手指一一列举:“不错,兰旌也提及她身上疑点诸多。一来衣着古怪,近似胡人,口音却像是吴越之人;二来通诗文,名字也像是书香之家出来的,但举止稍嫌无礼;三来言辞闪烁似有隐瞒……且不论她目的如何,对兰旌的损伤已然造成,我们必须将她捉出来。”
而徐筠没有提到的,易兰旌没有说出来,岳无倾一面劝他莫要迷信,一面却自称以茅山道术入梦,自相矛盾。
常羲一手支着下颔,一手抽出张符,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微微晃动,符自行燃起,一点点自行散作光点飘散开,星星点点盈满房间。
易兰旌不由屏住呼吸,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担忧,眼看着身前寸许,缓缓聚起雾气,逐渐凝成一个人形,却又很快消失。易兰旌并没有发现自己伸出了手,笼了满袖空气。
“我探不到妖鬼之气。”常羲耸耸肩。
“也就是说不是妖鬼了……”徐筠沉吟道,“莫非也是玄门中人?但在此之前兰旌与玄门中人从无交集,那人为何要害兰旌?”
墨泠突然道:“常羲姑娘曾说前世记忆,或许易兄是回忆起前世被害经历。”
支着下颔的食指一动,转而以指节抵住人中,常羲嘟哝道:“也未必……易兰旌刚刚入睡的时候我给他加持了清心之术,助他在梦中也保持清醒。一般而言,若是前世记忆多半只是片段影像,但他能够和梦中之人交谈,对方应该是活物。同是玄门中人的可能性应当比妖鬼更小些,我们修行的都很注重福德积累,这种损人又不利己的事没必要啊……”
徐筠糊涂了:“但姑娘方才说探不到妖鬼之气……”
常羲神色凝重:“说明那家伙十分善于隐藏气息,或者是道行比较高……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妖鬼,是魔。”
徐筠喃喃:“兰旌啊,你是怎么招惹上人家的……”
沉默了许久的易兰旌终于开口,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也很想知晓……”
墨泠望向常羲:“现在怎么办?”
常羲清清嗓子,摩拳擦掌:“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你先好好休息,明天,等明天我就入你的梦去会会那个无倾!”
徐筠惊讶:“真有入梦术?”
“当然有了!”常羲拍着胸脯,“不过控梦之术难得很,又没啥太大用处,这世间能研究到我师父那个程度的寥寥无几~不然我哪里敢断定那个无倾说谎?”
墨泠很快接上:“需要准备什么?”
“需要些安神香。”常羲想了想,“还有百合、芡实、桂圆干、枣子、莲子、当归、人参,最好还有糖面人!”
墨泠想也不想应下,倒是徐筠不解:“这是滋补的方子……”
常羲倒是毫不避讳:“我吃的!入梦术很费神费劲的,我当然要先好好补补才行!”
徐筠笑着摇摇头:“既是补身,这糖面人又是什么方?”
常羲理直气壮:“这是你们犒劳我的定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