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飞机快落地时邹远还在看资料,大概也不能称之为看,只是对着一叠打印纸怔怔出神。虚握在手中的钢笔被人骤然抽走时也没什么反应,过了半响,才慢慢转过脸来对上于锋的视线,又慢慢地勾动嘴角,露出个有些恍惚的笑容。
于锋就坐在她旁边,见她这副神情忍不住俯身过去,替她合上文件夹。
“别看了。”于锋说,语气强硬,关切之情却溢于言表。
邹远乖乖点头,却没靠回椅背,而是维持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姿势半着侧身。下午四点,三万英尺的高空,天空与云海的颜色都分界清明,阳光斜斜穿过机窗,透明隔板完美吸收了所有的热量,但还是太过炽烈,爬在耳后皮肤上微微发痒。
两人的视线在极短的距离里微妙地胶着起来。
最后是于锋做出了退让,“快到了,下飞机再看吧。”
“时间太紧了。”邹远蹙着眉头。
“不着急。”于锋说,“也不差这点功夫。”
他一脸严肃地说出这种话,邹远倒也不好拂了他意思,嘴角微微一勾,“没问题,不过请你先把钢笔还给我。”
那只香槟色的钢笔还夹在于锋指间,他摸到笔身上一行细细的的刻字,龙飞凤舞的花体,很难辨识。
“生日礼物?”他也笑,把钢笔轻轻放在文件夹上。
“是啊,十三岁。”邹远说,话头一打开来气氛就松活了些,“张先生给的。”
原本就浅淡的香槟色被阳光照得近乎苍白,于锋眨眨眼,刚才有一缕反光闪过他的眼角。不过他愣神的原因不是被光线灼了眼,而是因为他曾经翻来覆去研究过百花前任当家的全部资料,这么低调的颜色,实在不符合张佳乐的审美。
“那时候我刚学会开车,孙先生送了辆。”邹远解释,“也是这个颜色。”
于锋立时了然。他有些想笑,张佳乐前前后后收养过不少小孩,其中就邹远一个女孩子,据说小时候也曾经当男孩、当接班人一般地培养过一段时间,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像普通富贵人家对待独养女儿那样千依百顺地娇宠大了。可那些男孩最后都死的死,走的走,消失的消失,偏偏是这个女孩子在百花待到了最后,而且自己在百花的权势地位也或多或少地系了一部分在了她的裙带上,很难说是不是上天的讽刺。
不过他并不排斥这个事实,只要是有利于他的事实他都不讨厌,而且,于锋不得不承认,邹远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妻子,否则自己现在还要过得再气闷几分。
“快到了,休息一会吧。”于锋重复一遍。
邹远楞住,不明白于锋怎么突然婆妈了起来,只好温声应道,“没办法啊,老是忍不住去想这次的事。”
“事情都差不多定下来了,只是去谈谈细节。”于锋拍拍她的手背,“别想太多,就算谈崩了也不会是你的错。”
邹远低低“嗯”了一声,于锋又说,“不过既然放心不下,不如跟我说说你的想法。呼啸开出的条件你也看了,你觉得怎么样?”
邹远想想,说,“跟前些年的价钱比起来有退让,但如果做成长线买卖还说不清谁赚谁赔。他们想插手偭甸那条线,但华东地区的下线我们也不着急,如果真谈成了的确是互惠互利的合作,就是……”
“就是不知道他们的诚意。”于锋接过话头,“不过这点我倒是不怀疑。有件事你不知道,呼啸跟霸图已经闹翻了。韩文清发狠断了呼啸的海路,他们急着改陆路周转也不奇怪。”
“霸图?”邹远努力回忆了一下,还是疑惑,“呼啸怎么会惹到韩文清头上。”
“只知道跟张新杰有关,道上传来传去的也没个准,说什么的都有。”于锋笑笑,“这你就不用管了。对了,他们现在的那个当家,叫唐昊的,听说也是从百花出来的?你当初见过他没?”
他问得稀松寻常,邹远却听得悚然一惊,但看看于锋神色,忽然就明白过来,于锋大概是真不知道。
当年的事,跟邹远一起养在张佳乐名下的那批孩子的事,现在知道的人也不多了。有些人悄无声息离开了,有些人不明不白就死了,也有些人被张佳乐陆陆续续安□□社团里,但再不承认他们的身份,邹远自己都记不清楚其中一部分人的名字了,真正的往事如烟不可追,于锋一个外来者,自然也没机会了解到这笔旧帐。
“唐昊……我见过……”邹远说出这个名字都觉得艰涩,明明没过去多久,却遥远地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他跟我一起,张先生收留了我们。”
于锋略有些诧异,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这档事,“你说什么?他曾经被张佳乐收养过?”
邹远点头,他已经理顺思路,不等于锋追问就自行说了下去,“那时候他跟孙先生关系不好,总跟孙先生顶嘴,不过张先生还挺喜欢他,总在孙先生面前护着他,他也就一直待了下去。后来孙先生出事,张先生做了话事人,我们都觉得他要出头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张先生突然就打发他去外地,对外也从不说这人是自己带出来的。那之后我就很少见到他……再后来,他就离开百花了……”
“你觉得他怎么样?”于锋沉吟片刻,“或者,你有没有听孙哲平或张佳乐说过什么。”
邹远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只听过孙先生提过一次,”邹远有些迟疑,“也不知道算不算数。”
“大概是我十岁前后的事,实在记不太清楚了。”邹远说,“孙先生从不在家里发火,所以那次我们都吓到了。他们来找我,让我去找张先生,我找了一圈没找到,又害怕又担心,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回去,结果回去就看见孙先生拿枪管抵在他头上。”
“正好张先生也回来了,一进屋就骂孙先生,张先生骂得越久房间里就越安静,一屋子人,到最后连喘气声都听不见。结果孙先生就说了一句话。
“孙先生说,‘养不熟的狼崽子,不如趁早崩掉。’然后张先生就真恼了,一边冷笑一边说,‘狼崽子怎么了?感情你认识我的时候你是兔子还我是兔子?’”
“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也不知道孙先生为什么事生那么大气。最奇怪就是,之后唐昊还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照样敢跟孙先生对着干,我们都觉得那是因为张先生拿他当亲儿子,可后来张先生对他也莫名其妙淡了下去。”邹远转头,盯着窗外云海的绵延不绝,“他被打发出去的时候我还在念书,那时候百花的事我都不太清楚,张先生也不会跟我多说。”
“我明白了。”于锋像是松了一口气,“听你这么一说是个爆脾气,跟外面的说法也差不多。怪不得跟孙前辈处不好,同性相斥,针尖对麦芒啊。”他颇为感慨地喟叹一番,大概自觉幽默,又笑了笑。
邹远跟着抿了抿嘴角,却没笑出声来。
她没对于锋说谎,可她也没说全。有些事情大概只有她一个人还记得,多说给一个人听就多一个人来忘却,可她不想说出来,本来也就是些无关紧要细枝末节,跟男人们浴血冲杀的正经事都没什么关系的,她自己一个人记得就够了,十年二十年后,也只会被她一个人带进坟墓里去。
她能进百花,其实还是因为唐昊的关系。
那时候两个人从孤儿院里逃出来,大街上餐风露宿地找饭吃,从行乞的小孩手里抢,从小商小贩的摊子上偷,唐昊总有办法在两个人饿得最难受的时候变出个馒头来哄她开心,她一直不知道那段时间唐昊都干过些什么,到现在,就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流浪了小半年,突然有人找到他们,说是百花的张先生想见见他们。百花两位当家的在老城区名头比天响,两个小孩就这么惴惴不安地进了百花大门。
然后才知道,这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是怎么回事。
张佳乐前天路过他们混饭的那条街区,路上差手下去买了包烟,停车等人的时候百无聊赖,正看见路边七八个小孩为抢一个钱包混战一团,街头流浪儿的撕扯,在张佳乐眼中原本和阿猫阿狗打架也没什么区别,那天他大概真是无聊了,居然就这么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烟买回来也不催司机开车,四辆奔驰车就在狭窄路口停了十多分钟,差点没造成交通堵塞。
等那群小孩打完架,张佳乐就指着其中一个衣服最破、挂彩最多、走起路来都一瘸一拐的男孩说,“你们去查查这小子。”
他那段时间已经开始收罗七八岁左右的男孩,明眼人都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百花两位当家的关系,在道上也不算个秘密。
手下人三两下就把那小孩查了个一清二楚,找到本人时却碰了个硬钉子。唐昊拉着邹远的手不肯放,翻来覆去只一句,“我要照顾我妹妹。”
一干小弟都犯难,不好动粗,又不敢为这点小事给张佳乐打电话,最后只能把两个孩子一并弄回去。张佳乐一听来龙去脉就乐了,“你姓唐,她姓邹,怎么就是你妹妹?”
“她就是我妹妹!”唐昊倔头倔脑地呛回去。
“我不需要女孩。”张佳乐悠悠地说,“我可以给她一笔钱,或者帮她安排一户人家,但我不要没有用的人,我只想留下你。如果你不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想清楚,今天你半只脚走出百花的门,以后我就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
孙哲平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闻言也抬头看过来。
没想到唐昊拉起邹远转身就走,邹远试图甩开他,可唐昊的手劲太大,小女孩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把他的手指掰松半分,人被唐昊扣着手腕往门口拖,脸却转过来,直勾勾盯着张佳乐,眼神里全是哀求。
两个小孩快走到门口时孙哲平突然“唰”一声撂下报纸,身边手下会意,立刻就把唐昊拦了下来。
“放开我!”唐昊又惊又怒,拳打脚踢,那人只好把他拎在空中,场面看起来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邹远在旁边不知所措地绞着衣角,怯生生看看张佳乐,又怯生生看看孙哲平,最后只好去扯那人胳膊,“叔叔,你把他放下来好不好。”
张佳乐笑得歪在沙发上,“老孙,你别管我的事。”
“你挑儿子我不管。”孙哲平坐那儿,老神在在八风不动的样子,“但我刚才突然想养个女儿。”
唐昊突然不折腾了,张佳乐也愣住了,“女儿?”
“嗯。”孙哲平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冲邹远招手,“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邹远关于孙哲平和张佳乐两个人的,最初的记忆。
后来孙哲平说到做到,真说服张佳乐把她留了下来。张佳乐收养的小孩为数不少,来来去去,她和唐昊一直留在张佳乐身边。男孩子多了,又都是无法无天上房揭瓦的年纪,一天到晚总是打架,唐昊为护着她难免多吃了几分苦头,三天两头就去找莫楚辰拿药。张佳乐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他从来不说什么。只一次孙哲平看见邹远后颈处有几道淤青,皱皱眉头说,以后注意点。
也不知道是在叮嘱她还是别有什么所指,总之孙哲平眉头一皱,一屋子男孩就纷纷吓得脸色发白,从此以后再没人敢招惹邹远,唐昊的日子也跟着轻松了几分。
再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幼时同伴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张佳乐独挑大梁,在家时越发的冷淡倦怠,脸上再难见到笑容。唐昊就是那时候被打发去外地,而邹远则在张佳乐的安排下进了一所寄宿制中学,彻底远离了百花核心。
他们那时候很难才能见面,可为了见上一面又不管不顾的,什么风险都敢冒,冲动和勇气混在一起烧得无穷无尽,风吹不灭水浇不熄。最后一次是邹远十八岁生日那天,唐昊偷偷跑回昆明。张佳乐把宅子修得跟固守山头的碉堡似的,邹远完全想象不出唐昊要怎么绕开那些无处不在的安保装置翻墙进来,但唐昊就是办到了,那时候她一度以为唐昊还像小时候那样,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