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出路（1 / 1）
范子轩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松松地握住程小然的手道：“说到底，是我错了，当初，我让又让得不彻底，争又争得不坦荡。我先是对婷霏做错了事，后来又把错误的惩罚转嫁到你身上。是我帮着婷霏一次次犯错，眼睁睁看着张易一步步沉沦。我们三个人对你犯下的罪孽，就由我一人承担。小然，答应我，原谅他们，好不好？”
程小然轻叹一声，抓紧那只无力的手，沉声道：“好。”
范子轩苍白地一笑，安心道：“谢谢。”
说完他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程小然心里一慌，伸手去试他的鼻息，他却忽然恶作剧般地笑出声来。
范子轩重新睁开眼睛，对上程小然惊慌的眼睛，心里一动，柔声道：“我在”。
“嗯，我也在。”程小然的声音有些哽咽。
“小然。”
“嗯。”
“小然。”
“嗯。”
“小然——”
“嗯？”
“你……恨我吗？”
程小然愣了一秒，随即用力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范子轩又问。
为什么？这个问题七年前程小然在看着自己左手腕血流不止的时候就问过自己。为什么？因为她最痛苦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是他；每天做好吃的给她补身体的，是他；夜里做噩梦时抚着她的背说没事的也是他。是他告诉她，风景要为自己看，人生要为自己活。是他让她懂得，这个世界上不只有爱情是值得追求的，友情和梦想一样很重要。
她有很多个理由可以告诉他，最后却只说了一句话：“因为我一直记得，那一晚的星光。”
听到“星光”两个字，范子轩的眼光缓缓移向天花板，专注地看着，仿佛透过一层又一层的钢筋水泥，看到了璀璨的星空。他动了动嘴唇：“你还记得，那时你给我讲的星星的故事吗？”
程小然努力回想着，最后只好无奈地放弃道：“那是我瞎编的，我自己都记不住。”
范子轩仍然直视着天花板，眼神却有些飘渺，仿佛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却还记得，你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然后在天空中俯视人间，选择他最喜欢的地方降生。”
范子轩的手从程小然手中脱出来，缓缓抬高，伸出食指，指向看不见的天空，“我很快也会变成星星，然后……”
说到一半，范子轩忽然收回手和眼光，重新看向程小然，道，“小然，你还欠我一份圣诞礼物，现在补给我好不好？”
“你想要什么，你说。”
“我想要——一颗星星。”
“你要星星干什么？”
“通行证啊，我怕天上的老星星不认我。既然是你编的故事，那你给的通行证一定有效。”范子轩认真地回答道。
程小然苦涩一笑，撕了一条空白病历，拿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仔细地叠成星星，塞到范子轩手里。
范子轩把它紧紧握在另一只手里，如释重负道：“这样就好了，我就可以降生在我喜欢的地方。”
“你喜欢……什么地方？”
“我喜欢没有张易，没有方婷霏，没有——你的地方。”
程小然闻言，心中一恸，却听范子轩接下去道：“小然，下辈子不要再遇到我啊。”
程小然重新握住范子轩的手，了然道：“好，下辈子，我们做陌生人，各自安好，永不相见。”
范子轩的唇角渐渐勾起，慢慢合上了眼睛。程小然低头看向自己已经空荡荡的手心，明明，那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明明，他刚刚还跟她笑。她伸出手，想去晃他的肩膀，想喊醒他，想他像刚才那样再睁开眼睛，再握住她的手。可是，手到了半空中就停住了，因为她注意到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她不忍心再去打扰。
走出病房后，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方婷霏。方婷霏正要冲进去，却被程小然拦住。
“你走开！你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你走开啊！”方婷霏一边推推搡搡，一边嘶吼道。
“别去打搅他。”程小然冷冷道。
“是你，你要报复我们，你不让我见他，是你故意害死子轩的对——”
方婷霏的歇斯底里终止于重重的一记的耳光。
“你知不知道，他到死都爱着你。”程小然的语气非常平静。
方婷霏身体靠在墙上，嘴唇不住地颤抖。
“害死他的人是谁，你比谁都清楚。”程小然继续说道，“你让我痛苦了七年，而他，为了你，整整痛苦了十一年。范子轩今年27岁，他将近一半的人生都是在这样的痛苦中度过的。”
方婷霏抖得越来越厉害。
“方婷霏，我欠了你什么，七年前你处心积虑抢走张易，间接害死我的孩子，半年前你诱使我看到那张照片，让我失去宇哲，而现在，我唯一可以信任和依靠的范子轩也死了。是，他是为了救我死的。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来不认识他，宁愿他从来不曾因为对我的愧疚一次又一次地帮我，直到替我挡那颗子弹。”程小然终于抑制不住情绪，提高了声音，“他的愧疚是因为谁？是因为你，方婷霏！他到底欠了你什么，他只是喜欢你，你就可以利用他一次又一次伤害别人，他所背负的爱情、愧疚和煎熬最终杀死了他，而这些全都是你强加在他身上的！”
“别再说了！”有人打断了程小然，她向声源看去，是张易。
“害死子轩的人不是婷霏，是我。”张易走过来，扶住几近崩溃的方婷霏，“我早就知道他喜欢婷霏，可我假装不知道，我知道为了维持我们的友情，他不会跟我争，还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秀恩爱，让他越来越痛苦。所以，害死他的人，其实是我。”
程小然含着眼泪大笑起来：“多可笑，他在临终前让我原谅你们，可是，我有什么可原谅的呢，我对你们的恨早就停在了七年前，该原谅你们的是范子轩，可他却从来没有恨过你们。”
程小然只觉得她再也不想看见那两个人，所以说完之后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程小然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恢复意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拿出手机，翻出范子轩的号码，摁下呼出键，电话里传来陌生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一遍又一遍地拨过去，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个机械般的女声，直到手机提示剩余电量不足4%。她蹲下来，抱住自己，阻止自己哭出声来。
范子轩的葬礼上，程小然没有出现。她一个人去了海边，带着一个装满纸星星的玻璃瓶，那是前一天曼曼拿给她的。程小然从来不写日记，只折星星，把所有的心事都说给星星听，被家里关禁闭时如此，分手后如此，流产后如此。她以为，没有人会懂得她的秘密，没想到，范子轩发现了，而且，他也有这样一瓶秘密。她打开瓶子，倒出所有的星星，一颗一颗地拆开，看完，投入火里。火苗像一根根贪婪的舌头，放肆吞噬着这许多年来所有的爱恨。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程小然扶着腰缓缓站起来，回头望去，远处有个黑色的身影，因为远，她看不清他的脸和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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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程小然和高宇哲在地铁站偶遇，第二天范子轩就去找了高宇哲。高宇哲见到他时，他身边带着一个很大的蓝色塑料箱。
“你昨天见到小然了吧？”
“是。”
“那么，你应该看得出来，她怀孕了。”
“所以呢？”
“预产期是明年开春。”
“恭喜。”
“也就是说，她现在的肚子是七个月。”
“哦，”高宇哲心不在焉地附和着，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你刚刚说什么？七个月？”
“嗯，七个月。”范子轩重复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个孩子……”高宇哲不可思议道。
“是你的。”范子轩肯定道。
“那为什么……小然她……”
“半年多以前，有一天半夜，她突然来找我，接着第二天你和宋小汐就出现了，我们在你们面前演了场戏。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看得出来，她是铁了心要和你分手。她逼走了你，过几天她也打算回去，却在那时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决定不让你知道这件事，要独自把孩子养大，所以留在了上海。”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小然这些年来过得很辛苦，我不想她将来因为单亲妈妈的身份继续辛苦下去。”
“那为什么你不照顾她，她明明那么信任你。”
“我这么说也许你不会懂，我会一直做她的避难所，却永远不会是她的归宿。”
高宇哲沉默了一会儿，失落地说道：“但是，她是不会回到我身边的。”
“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包括一个人的决心。只是，”范子轩看了眼身边的塑料箱，说道，“等过了圣诞节，你再出现吧。”
说完，范子轩起身推着箱子就要走，高宇哲赶紧起身帮忙，看见箱子上的标签上写着干冰，好奇道：“你拿这么多干冰干什么？”
范子轩笑了笑说：“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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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身影越来越近，此时恰好太阳的底端触碰到了海平线，点燃了海面，火焰很快蔓延开去，海面刹那间染上了一片红色。高宇哲停住了，两个人相对而立，遥遥相望。程小然身后最后几条星星纸也终于烧成了灰烬。火苗吞噬了最后一张，上面写着：“在愧疚之外的，是祝你幸福。”
尾声：
程小然：我一直在追问，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相，我以为，那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如果一个人无法对你坦诚，总是对你说谎，那他一定不爱你。我希望自己做一个诚实的人，也希望别人对我诚实，但是后来我发现，诚实和幸福是两回事。等我意识到其实我也在说谎时，我已经说谎很久了。如果诚实只会换来痛苦，那么，你还要义无反顾地诚实下去吗？
高宇哲：我从来没想过，我所说的话是不是谎言。对我来说，只有我想说的和我不想说的。但是，如果你不想说什么事，你常常不能直接告诉对方：“我不想说。”那样会直接被认定为背叛。你必须给出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必须听起来非常合理，合理到能使对方信服，人们通常称之为谎言。
张易：谎言所欺骗的，往往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一个谎言要使别人相信，首先必须使自己相信。所有的罪犯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依照自己的逻辑，尽管这个逻辑不被大众接受。就像所有罪犯只有面对镜头时才会痛哭流涕、反省自责，说谎的人也只会在谎言被揭穿时假装知错。
范子轩：有时候说谎，是为了获得爱情；有时候说谎，是为了捍卫爱情；有时候说谎，却是为了毁灭爱情。爱情里从不缺乏谎言，相反，爱情会使人变得爱说谎，同时也有了说谎的依据。但，爱情会消失，而谎言不会，当你不再爱一个人时，你为她说过的谎就会变成你永远的耻辱。
方婷霏：谎言就像寄生虫，一开始，你以为它必须依赖你而生存，它只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但它会渐渐吞噬你，使你的各个部分一点一点变成它自己。终于有一天，它不再依赖于你而生存，而是你必须依赖于它生存，你变成了谎言的一部分。而你原来是什么，除了谎言，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