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罪孽(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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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产后,在范子轩家休养到第七天,程小然决定回杭州。早晨醒来时,范子轩已经出门了,她便开始收拾行李。来时匆忙,原就没带多少东西,在这里只买过几件换洗的衣物,还有一些药需要带回去,所以不到半小时就整理完毕了。看时间还早,程小然想,欠了范子轩那么大的人情,临走前替他做点事,干脆把他家都收拾了吧。自从她住进来,范子轩就没再让保姆进来,他自己又忙于照顾她,房子一直没有打扫,虽不至于邋遢,但也到了该打扫的地步。
房子虽大,但因物品少,整理起来并不费劲。卫生间、厨房、客厅,打扫到最后只剩下范子轩的房间了。程小然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进去了。
虽然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天,但程小然从来没有进过范子轩的房间。现在看来,这个房间布置得很简单: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排衣柜,一张书桌,一排书架。程小然本想速战速决,早点整理完早点退出去。却不料笨手笨脚地一脚踩在了拖把上,自己却没觉察,握着拖把柄的手一用劲,就把自己摔在了地上,这一摔竟把一旁的床头柜带倒了,柜上的陶瓷水杯摔碎了,两格抽屉滑了出来,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程小然哀叹一声,原想本着尊重他人隐私的精神,闭着眼睛把东西收拾好放回原位,又想到地上还有那么多碎片,估计东西没摸到,血倒是会摸出一手。她兀自摇摇头,睁开眼睛去捡地上的东西。忽然,一个透明的资料袋闯入了她的视线,里面是一个手机和一个鼓鼓的照片袋。吸引她的是那个照片袋,如果说袋子眼熟是偶然,那么上面明确写着的日期就不可能是巧合。
程小然终是颤抖着打开了资料袋。当照片一张张呈现在眼前时,程小然几乎忘记了呼吸。外滩,南京步行街,新天地,杜莎夫人蜡像馆,动物园,照片里的女孩笑得天真灿烂,而她身边,总是留出了一个人的空位。没错,这些就是当初她为张易而拍,范子轩提议洗出来,回去后满心欢喜想要拿给张易看却不见了的照片。
她记得,当时她到处找不到照片,打电话给范子轩,问是不是落在他那儿了,范子轩过了很久给她回电话,说他找了,没有。为什么他要把她的照片藏起来,还对她说谎?这个疑问一出,一时间,长久以来被她忽略了的疑问纷纷浮上脑海。为什么当初她和张易旅游,方婷霏会那么巧地出现在杭州?又为什么范子轩会那么巧与他们同行?为什么张易丢下她回去找方婷霏,范子轩会任劳任怨地陪她玩了三天?为什么在车站他跟着她,还带她来上海的家?为什么她流产,他那么尽心竭力地照顾她,帮她振作?她对范子轩来说,最多不过是哥们的前女友,他对她做的早已超出了同情的范围。
那些不曾在意的巧合一个个串联起来,竟像是早早安排好的。程小然看向资料袋的焦距渐渐模糊,随后瞳孔一缩,焦点落在了资料袋里的另外一样东西——手机。如果说,这袋照片是疑问,那么这只手机很有可能就是答案。
程小然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流向了伸向手机的只手。脑子里有两个声音陆续响起,像是在辩论,过了一会儿似乎吵了起来。
“就算查到什么又能怎么样呢?”
“至少不要继续生活在谎言里啊!”
“谎言是美好的,真正令人痛苦的是揭穿谎言。”
“你不揭穿谎言就安全了吗?你能永远生活在谎言之中吗?”
“只要自己不去在乎不就好了?”
“如果连真假都可以不在乎,那么你还在乎什么呢?”
在触到手机的那一刻,两个声音都停止了。程小然放弃内心的争执,听凭身体做出选择。摁开机键,打开联系人、通话记录、短信箱,里面都只有一个人,而且是同一个人——方婷霏。
最后一条短信是6天前发出的:“麻烦你转告张易,他有孩子了。”
再往前是前一天的对话。
对方发来很长的一条:“子轩怎么办?我看到了他的U盘里有程小然的那种照片。他之前跟我说,他们还没到那种地步,拍照日期是一个多月以前的,那时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当时真是气疯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毁了她……当时我就后悔了,可是照片已经传上去了,来不及了。子轩,我该怎么办?万一被张易知道是我做的……”
范子轩的回复很简单:“把U盘扔了。”
程小然攥着手机的手越收越紧,几乎要把它捏碎,却又忽然放松,手指轻点,翻到了最前面,一条条往下看。信息并不完全能衔接起来,想来是有些短信中间夹着他们的通话。但其中重要的几条已经足够说明真相了。
又翻回到最新一条,程小然手一松,手机便再次落在了地上。她仍旧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感觉自己仿佛坐了很久,从天亮坐到天黑,从春天坐到冬天,可是,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转过头看了眼客厅的挂钟,嗬,才9点。她回过头,目光慢悠悠地飘过狼藉的地面,一片陶瓷碎片进入视线,随后落入掌心。那是所有碎片里最完美的一片,大小刚好适合握在手里,边缘锋利而干脆,没有丝毫凹凸,也没有粘上任何碎屑。指尖轻碰,种温暖的触感,随即渗出一点殷红。指尖如此,那么手腕呢?
这么想着,程小然就付诸实践。空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两个声音,一个是秒针的走动声,另一个就是类似于水珠滴落的声音。
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吧,程小然嘴角噙着笑,看着温热鲜红的液体一滴一滴溅在照片里她微笑的脸上。她想起大学时流行过的一个帖子,说割腕自杀都是作秀,割腕是死不了的。不知过了多久,她扔掉右手心里还握着的碎片,扯下脖子上的丝巾,胡乱缠在左手腕上,摁着伤口向外走去。
半开的大门,血迹斑斑的脚印,大开的卧室门,倾倒的床头柜,掉出来的抽屉,洒落一地的碎片,一堆沾着血的照片,一只黑屏了的手机——这就是范子轩回来时一路看到的画面。垂在身侧的拳头渐渐握紧,拳头的主人感觉心脏就快要跳出嗓子眼,终于冲了出去。
三个多小时后范子轩颓然地回到家,却见程小然正坐在沙发上低头叠着纸星星,左手腕上缠着纱布。
范子轩愣愣地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开口。
却是程小然先说了话:“我割腕,不是想自杀。放点血,留个疤,长点记性罢了。本来想就这么走了的,我等你回来,是因为想问你两个问题。”
范子轩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到程小然面前,开口道:“你说。”
“第一,那天你在KTV遇到我,把我送到医院,并不是偶然对不对?”
“对,你失踪后我一直在找你,直到那一天。”
“第二,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之前说话一直没有任何情绪的程小然此时眼睛里有波光在闪动。
范子轩以为自己看错了,想再看清楚时,程小然却闭上了眼睛。范子轩无奈,只好在距离程小然最远的地方坐下,缓缓开口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男孩子,他们看起来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但实际上,他们都没有母亲。在搬到新小区之前,他们一个父母离异,跟着爸爸和继母;另一个妈妈去世了不到三个月,爸爸就又结婚了,一年后他有了一个小弟弟。外人不懂,为什么有着‘幸福’家庭的他们却总是低着头一个人走在路上,没有同伴,也不说话,遇到邻居也不打招呼。有一天,男孩A一路提着易拉罐回家,不巧一用劲,踢到了一个小混混身上,混混就和他的混混朋友们一起辱骂、殴打他,男孩B经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就早到了和男孩A一样的待遇。两个男孩子分别都打不过那群小混混,在无数次被打趴下后,他们交换了眼神,合作打败了那群小混混。那是他们第一次合作,却是那么心灵相通,默契十足。鼻青脸肿的他们结伴回家,这才发现,他们原来住在同一栋楼,而且念同一所初中。从此以后,他们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翘课打球,一起去图书馆看漫画,其中一个一旦发现什么好吃好玩的,就一定会叫来另一个一起分享。旁人看来都以为他们是亲兄弟。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秘密,直到一个女孩的出现。那是初中毕业的暑假,他们如愿以偿考进了同一所高中,于是计划去海边玩。那一天的天空很蓝,海水很清,他们穿着一样的泳裤在水里游啊游,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男孩A暂时忘记了那个远嫁给上海富商的母亲,男孩B也不去想那个相看两厌的继母和屡次想要掐死的弟弟。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他们会一起念同一所高中,也许还会去同一所大学,然后一起创业,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未来。这时一声惊呼打断了男孩A的美好畅想,是一个女孩子抽筋了,刚来得及叫出一声就沉到水下去了。男孩B也闻声赶了过来,男孩A 刚把昏迷的女孩拖到岸上,就看见远处有人趁机偷了他们的包,于是,他嘱咐男孩A把女孩弄醒,自己去追小偷了。很多年以后,男孩A还在想,如果当时去追小偷的不是他,女孩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他,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开学后,他们惊讶地发现,女孩竟和他们在同一所高中,而且和男孩A同班。两人行很快变成了三人行,自习室要占三个座,吃麻辣烫要点三份,看电影要买三张票。他们打球时,女孩就在一边看着,给他们加油、递水。男孩A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女孩,正想和男孩B分享他的秘密,男孩B却先开了口。他们如此相似,他怎么会没想到呢,他们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男孩A为了三个人的友情,选择了沉默,不久以后,他重新回到了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的生活,每天看着坐在前排的女孩一听到下课铃就飞奔出教室,去找隔壁班的男孩B,打篮球时总有一个身影坐在角落,目光却只盯着同一个背影,递过来的纸巾也只放到同一只手里。只是偶尔吵架了,女孩总是习惯性地找男孩A哭诉,男孩A也只是替她擦擦眼泪,拍拍她的背,安慰几句,然后打电话给男孩B让他过来。
“高二暑假,三个人一起旅行,住在民宿。晚上洗完澡后,男孩A发现男孩B不见了,就出去找,终于在屋后发现了两个交叠的身影。月光透过枝杈打在两个人绯红的脸上,男孩B把女孩压在墙上,身体紧贴着,女孩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吊带上衣褪了一半,露出纤细的手臂、精致的锁骨和白皙的胸部。覆盖着女孩胸部的是男孩B的侧脸,他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嘴唇蠕动着,腮帮收缩着,不时从喉间溢出浑浊的喘息。男孩A只觉得全身发热,心如擂鼓,口中干涩不已,终于仓皇地逃走了。回到房间,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脑海中无法遏制地反反复复呈现刚才的画面,于是,人生第一次,男孩A体会到了来自男性躯体深处的本能的骚动,他把空气当成女孩,一个人完成了本该发生在男女之间最为亲密的仪式。
“高中毕业的暑假,男孩B和女孩之间因为填志愿闹了矛盾,男孩B坚持去南方一所心仪已久的学校,女孩则执意留在家乡念师范,当老师,女孩说受不了异地恋,如果男孩B不肯留在家乡,他们就分手,男孩A一气之下说出了不愿意为爱情放弃前途。像往常一样,女孩哭着来找男孩B,男孩B也像往常一样,给她擦眼泪,安慰她,不同的是,男孩B这次不接电话了。女孩喝了很多酒,男孩A也跟着喝了一些。然后,男孩A把女孩送回了家,女孩父母刚巧都出差去了。深夜,房间里就剩下一个满脸泪痕、满身酒气的女孩和一个眉头深锁、百感交集的男孩。一年前的夜晚,月光下的胴体再一次浮现在脑海当中,在酒精的作用下,男孩A鬼使神差地褪去了女孩的上衣,想再看一次在那个夜晚以及往后无数个梦境之中的画面。然而爱情和欲望就像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罪恶就再也无法停止。女孩是彻底醉了的,而男孩A,他也想用这个借口,却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在触碰到女孩柔软身体的那一刻,他分明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而在狂乱的情潮中再一次刺激得他头脑清醒的是,她竟然是第一次。
“男孩A以为醒来后女孩会哭,会闹,甚至会想不开,出人意料的是,她只是安静地穿好衣服,冷冷地笑着,对他说:‘你欠我的。’之后连续四天,女孩和男孩B几乎消失在了男孩A的世界里,直到有天早晨男孩A接到了男孩B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昨晚她来找我,她答应了,她说接受异地恋,会一直等到我毕业回来。而且……她把女孩子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我,我想,我一定不能辜负她。’男孩A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接到了一条短信,是女孩发来的,只有两句:‘和他报同一个学校,盯着他。还有,再准备一个手机。’于是男孩A成了女孩安插在男孩B身边的眼线,他不但和他去了同一所学校,还报了同一个专业,甚至想方设法和他成了室友。每当男孩A不想再继续下去时,女孩只是在电话里淡淡地说:‘你欠我的。’
“男孩B终究没有抵制住浮华世界的诱惑,少年丧母的孤独感和不安全感也逐渐显现出来。他开始变得花心,对其他女孩动心,学会了说谎。他曾说他最恨他的父亲,恨他的薄情,恨他在母亲生病期间的漠不关心,更恨他在母亲去世之后的另觅新欢,可他,终究还是变成了他的父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男孩A没有把男孩B的变化告诉女孩A,名义上是怕她伤心,可实际上他存了私心,也许,男孩B和女孩会因此结束。果然,大一暑假,男孩B提出了分手。女孩爬到图书馆九楼的天台上,打电话给男孩B,说她把第一次给了他,就不会再有别的男人了,如果他不要她,她就只能去死。男孩B只说了一句:‘那我带你去修膜。’女孩挂了电话,又打给了男孩A。男孩A赶到,问怎么样她才肯活着,女孩说:‘除非他回到我身边。’”
范子轩歇了口气,刚想继续,却被程小然抢了先:“后来,男孩B,也就是张易,重塑了自己的形象,追到了另一个女孩——程小然。你于是一直监视着我和张易,向女孩A,也就是方婷霏提供信息,比如,我们要去上海旅行,然后方婷霏在同一时间来到杭州,你和我们一起坐车,目的就是在上海拖住我,好让张易去找方婷霏,你还故意建议我把照片洗出来,然后藏起来,因为你怕张易对方婷霏的旧情复燃敌不过我的付出。再后来,我和张易每一次闹矛盾你都告诉了方婷霏,这样她才能准确把握时机,在每一次我‘无理取闹’时‘善解人意’。她见我和张易一直分不了,于是下了一剂猛药,告诉张易她有男朋友了,想以此刺激他,没想到害他出了车祸,更没想到的是张易因此而偏向了我。所以,她只有抓紧张易出院后回家的那段时间,趁同学会‘无意间’得知他出过车祸,再痛心疾首地告诉他男朋友的事是个谎言,接着就是真相大白,终成眷属。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可谁知道,张易说谎的毛病改不掉,非得骗她说和我没什么,还为了怕我报复拍了那种照片当把柄,结果被方婷霏发现了,一怒之下传到了学校论坛,事后又怕了,你就让她把U盘扔了,让张易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被居心叵测的好事者传上了网。而你,范子轩,在我失踪后找到我,流产后照顾我,鼓励我重新树立生活的勇气。你终究觉得愧对于我,哦不,你是想替张易和方婷霏赎罪吧。”
程小然的语气很淡然,仿佛是在说一个悬疑案件的真相。范子轩苦涩地扯了扯嘴角,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程小然起身,走到穿衣镜前站定,对着镜子说道:“换个造型,然后回杭州,好好读书。”
“你……不……”范子轩欲言又止。
“我不会说出去的。”程小然仍旧看着镜子,与其像是对范子轩说,更像是自言自语,“活在谎言里的人是最幸福的,但也是最可悲的。”
说完,程小然拎起行李,向门外走去,就在一只脚即将跨出门槛时,身后传来范子轩隐忍的声音:“你……不恨我吗?”
“想恨,恨不起来。我只希望,从今以后,你我各自安好,永不再见。”说完,程小然跨过了门槛,却在另外一只脚也要跨出去时停住,嘴角勾起笑意,缓缓转头道:“不过,你记着,你欠我的。”
直到程小然走远,范子轩还愣在原地,脑子满是她最后的笑容,灿烂而凄然。许久之后,他转身走向食品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玻璃糖果罐,拈起一颗,放进嘴里,水果清甜丝丝入喉,耳畔响起一个声音:“糖果呢,会带给人快乐,所以说,我给你的不只是一罐糖果,而是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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