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过去（1 / 1）
深夜，身旁的高宇哲睡得很熟，程小然却失眠了，颓然地在黑暗中睁了一个小时眼睛后终于忍不住下了床。怕吵醒高宇哲，她没有穿拖鞋，赤脚踮着脚尖，披衣，开门，关门，环视了客厅一周，最后走进了书房。
高宇哲虽身为医生，却对历史异常热爱，放眼望去，半个书架上都是史学作品，包括全套的《史记》和《汉书》，程小然笑，想起当年自己读大学时，很想买这两套书，无奈太贵且占空间，最后还是选择去图书馆翻那些泛黄脱页，引得她鼻子发痒的旧书。忽然，程小然在密密匝匝的史书中间发现了全套亦舒的书，很新，显然是没怎么看过。程小然又笑，他明明不爱看这些，却都买了回来，只因为她爱看。
最后程小然来到了书桌前，桌上叠了几本书，脑海中突然响起白天方婷霏在电话里说的话。她拿起最上面的那本，看得出他最近就在看这本书，因为她能感觉到里面夹了类似书签的东西。
很久很久以后，她还会想，如果那天她没有打开那本书、那一页，或许，咫尺间的幸福，她真的就能抓住了吧。
夹在里面的不是书签，而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一个女人，浓妆艳抹，笑得妖娆，背景程小然一眼就认了出来，是特莱维喷泉。
睡梦中的高宇哲隐隐约约感觉到身边有细微的动作，却没有在意，渐渐又睡过去，就在他即将再一次进入梦乡时，一阵闷闷的重物坠地声传入耳膜，他渐渐缓过神来，意识到声音是从隔壁书房传来的，偏过头却发现枕边空空如也，终于彻底醒了，还没等他下床，隔壁又传来了推门声和踉跄奔跑的声音。
高宇哲赶紧起身，出了卧室门就发现书房门虚掩着，推门而入，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掉在地上的一本书和一张照片。照片掉下去的时候背面朝上，上面写着日期，是四年前。
高宇哲脑袋一片空白，来不及换衣服就直接冲了出去，发疯一般地到处喊程小然的名字。就在他绝望地放弃，欲瘫坐在地上时，路人的一句话点亮了他的眼睛。
“今天这是怎么了，刚刚跑过一个穿睡衣的女人，现在又来了个穿睡衣的男人。”
他抓着那路人，不停地摇晃他的肩膀，问她去哪儿了。路人晕头转向，艰难地指了一个方向。
程小然被找到时，正失魂落魄地走在公园的石子路上。高宇哲一把抓住程小然的手，把她拽到长椅上，挣扎未果的程小然终于安静下来。他这才发现她竟然光着脚，又看了眼被她紧紧抓在怀里的包，道：“这包是有多贵重，鞋都忘了穿，还抱着包。”见程小然毫无反应，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脚踝，果不其然，脚底已经磨破了。他扳过她的身子，让她横着坐，好让脚也放在椅子上。
“你等着，我去买药。”说完，步子还没迈出，他就又转过身来，把她打横抱起。
程小然还没来得及惊呼，就已经在他的臂弯里了。好在将近零点，路上人不多，高宇哲抱着程小然来到一家24小时便利店。不出意外，营业员的脸上先是惊诧，后是怀疑，待见到程小然时不时的反抗，便转为了然，是小夫妻深夜闹别扭，一个跑了，一个追出来了。
收拾完毕之后，高宇哲用程小然的手机打了通电话，两人重新坐到了公园的长椅上。
“小然，你听我解释好吗？”高宇哲的语气里满是小心。
见程小然没有表示反对，高宇哲继续说道：“我告诉过你，在第一次遇到你之后的几年里，我度过了一段荒唐的时间。你看到的照片里的人是有一次我去欧洲旅行的时候偶然认识的，与其说是旅行，不如说是放逐，是漂泊。她恰好也是，于是，我们就……就在一起三天三夜。那段关系来得快，结束得也快，第四天早晨她就不告而别，留下了那张照片。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再后来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
高宇哲在说话时一直注意观察程小然的表情，却始终没在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看到任何变化。就在他要向自己宣告解释失败时，程小然忽然开口道：“你不知道她叫什么吗？”
高宇哲摇摇头，他以为她的关注点会是他为她而做的抗争和改变，没想到她仍旧执着于那张照片上的人。
“那段时间和我……和我在一起过的女人，我们之间基本不问姓名，就算自我介绍也是随便编个名字。”
“你爱过她对不对？”
高宇哲却突然被噎住了，“我”字之后再也说不出话。
“这么久了，你还把她的照片夹在书里。”
“那些都过去了，小然，以后在我身边的只有你。”高宇哲握住了程小然的手。
“在你身边？”程小然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那在你心里呢？你心里有她对不对？你爱过她，不，你爱她对不对？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你打算一辈子隐瞒她的存在，然后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她对不对？”
高宇哲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站起身，居高临下道：“程小然你什么意思，你敢告诉我，你心里没有张易吗？婚礼上你跟着他走，那次我在你们学校楼梯间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在哭，也是因为他吧？我们在一起两年了，你从来不让我碰你，是因为你的身体你的心根本无法接受除他以外的男人是不是？好，我容许你心里住着别人，我可以等，可以用一辈子时间去慢慢融化你心里的冰山。我们谁都不是从一而终的人，做不到身边、眼里、心里都只有同一个人，我们都有过去，你的过去我都包容都原谅了，为什么换做我，你就一点都容不得呢！”
好像，真的好像，程小然苦涩地想，眼前的高宇哲和当年的张易真的好像。自以为是地把另一个人定位为过去，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活在当下，所有的认知、信念却都在那个所谓的“过去”再次出现时轰然倒塌。所有的故事难道真的只是一个无法阻止的循环？
“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程小然说出来的话却和心里的想法无关。
高宇哲自己也被方才洋洋洒洒一番斥责震惊了，见程小然如此反应，当下便惊慌失措，蹲下来去拉程小然的手，“对不起，小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看你不肯原谅我，心里一着急就口不择言，我……”
“没关系，不怪你，不能怪你，是命运……”程小然看似是在回答他，说出来的话却分明表明她的思绪飘得很远了，这使得高宇哲如堕五里雾中。
一个浑浑噩噩而又神神秘秘，一个怒气未消却还糊里糊涂。
“我来了我来了！”身后一阵叫声打断了两人间怪异的气氛。高宇哲扭头见老方笨下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拎着两个袋子，匆匆忙忙地朝两人跑来。
“程小姐，这是我爱人的衣服，有点肥，希望你不要介意。还有这鞋，您也先将就一下。”老方把其中一个袋子递给程小然，又转向高宇哲道，“少爷，这是给您的，换上吧。”
程小然站起来，指了指前方的卫生间，道：“我去换衣服。”
高宇哲见卫生间离自己不远，便点了点头。许久之后，见程小然还没出来，高宇哲心想不好，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却见里面早已不见了程小然的身影，只留下一扇大开的窗户。
宋小汐见到高宇哲时，终于相信高贵冷艳的贵少爷也会有为情憔悴的一天。
“我们昨晚……吵架了。我已经找了一晚上加一上午，宋小汐，你是小然最好的朋友，你告诉我，她到底会去哪里？”高宇哲满脸倦容道。
小然又失踪了？宋小汐反复回想着六年前程小然失踪的事，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对高宇哲说：“小然她可能……”
话说出一半，高宇哲的手机响了，宋小汐只好暂停，仔细观察着高宇哲的动作表情，却没想到整通电话除了开始语“喂”和结束语“我知道了”，高宇哲没有讲过一个字。
“你刚刚想说什么？”放下手机，高宇哲问宋小汐。
“我想说，小然她可能在上海。”
高宇哲轻挑嘴角：“我也是这么想的。”
宋小汐还来不及表达“你怎么知道”的讶异，就被迫跟着高宇哲奔向了前往上海的路途。
高宇哲雕塑般地坐在座位上，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回想着刚才那通电话里老方说：“KTV前台主管说，前段时间范子轩深夜带走了一个被人灌酒的女孩，而那天恰好是程小姐到上海出差的日子，同去的老赵说，那晚程小然一个人去了聚会，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联系上。另外，我还查到，根据您所说的，六年前您第一次在上海遇到程小姐的时候，范子轩也在上海。”
高宇哲可以肯定，程小然和范子轩的关系绝不仅仅如范子轩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他们两人似乎是被上海这个地方连接在了一起，或许，到了上海，就能解开一切谜题了吧。
摆脱掉高宇哲后，程小然一个人茫然地走在灯火通明而又空无一人的道路上。骤雨不期而至，她就近找了个屋檐躲雨，一刻钟后，雨势不减，反而愈发汹涌，程小然想，再这么一动不动地等下去，恐怕雨还没停，高宇哲就找来了。一筹莫展之时，程小然的眼光飘落在了怀里的包，从上海出差回来那次，范子轩给她的伞她从来就没有打开过，一直被压在了包底。程小然把包里的东西全都翻出来，终于找到了那把被遗弃的伞，刚打开，就听见金属触地的声音。程小然随声找去，在地上捡到了一把钥匙。钥匙很新，怎么看都不是她的，只能是从伞套里掉出来的。程小然的耳边忽然响起那天最后听到的话：“无论什么时候你想逃，我一直在这里。”
范子轩是在凌晨三点被钥匙和门锁之间反反复复的摩擦声吵醒的。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向门口，就在右手触到门把手的瞬间，门开了。
眼前的女子抱怨道：“配完钥匙你也不试试，太难开了。”
话音刚落，客厅的灯啪的一下开了，程小然刚看清对面只穿着一条短睡裤的范子轩，就从更远的地方飘来一个女声。
“是谁啊，这么晚……”声音的主人在越过范子轩的肩膀看到程小然时戛然而止。
程小然记得这个女孩子，是上次在KTV给她在的包间送了几次酒，也是范子轩带她离开前擦身而过，喊了他一声“正义哥”的那个小姑娘。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有……客人，我……”程小然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
“你走吧。”范子轩的眼神穿过程小然，落在她身后漆黑的楼道里。
程小然想着本就是自己唐突，转身就要走，步子还没迈出，手腕却被抓住了。
范子轩仍旧抓着程小然的手，转身对着小姑娘道：“你先回去吧。”
小姑娘先是不可置信的样子，接着脸上渐渐浮现出怒意，正要说话，却被范子轩冷冷的一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吓了回去。
小姑娘经过程小然身边时，愤恨而又嫌弃地白了她一眼。
“进来吧。”范子轩道。
见程小然踌躇着不肯动，范子轩又问：“怎么了？”
程小然手指绞着衣摆，不好意思道：“那个……的士还在楼下等着，我身上钱不够……”
“不早说。”范子轩冲着楼道喊道，“曼曼你回来！”
噔噔噔，楼梯上传来欢快的脚步声。
“楼下有的士，你自己坐车回去。还有，把这车钱给司机，多的你留着。”
咚咚咚，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进屋坐定，程小然看了眼卧室虚掩着的门，说道：“你这么对你的小女朋友，似乎不太好吧。”
“她不是我女朋友。”
“你真是……”程小然刚想骂他玩弄女性，不负责任，却被打断。
“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事来了？”范子轩不想再继续与两人无关的话题，看了眼程小然身上的装扮，戏谑道，“我说，你这衣服和鞋到底是从那儿偷来的？”
程小然低头，之前忙着跑路，没注意自己的样子，现在仔细一看，XL码的圆领衫套在自己身上就像露肩装似的，39码的鞋晃晃悠悠地挂在脚上，最绝的是衣服和鞋出奇一致的最炫民族风。看着看着她自己也笑了，终于明白为什么司机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也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叫曼曼的小姑娘最后看她的眼神里带着嫌弃。
“这次要呆多久？”
“不久，到高宇哲找到我为止。”
困意来袭，程小然不想再多做解释，打了个哈欠，顾不上洗澡换衣服，径直走向客房，一碰到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一墙之隔的范子轩却睡不着了，六年前一句“从今以后，你我各自安好，永不再见”言犹在耳，却没想到，六年后，她竟如此频繁地意外闯入他的生活。突然一声喊叫打破了寂静的夜晚，起身，下床，开门，范子轩一系列动作很快，却没有丝毫慌乱，他知道，她又做噩梦了。
一手抚着她的背，一手拨开贴在她额上的湿发，她渐渐恢复了意识，抬眼看他。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他也只能看到她的轮廓，熟悉得仿佛时间不曾从六年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