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远近（1 / 1）
分手后她总是彻夜失眠，百无聊赖之中养成了深夜逛学校论坛的习惯。当时系统提示有新消息，她点进去，是有人在某个帖子下提到了她，原话是“乍一看还以为是你，哈哈，玩笑玩笑”。打开原帖，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虽然脸部模糊，别人是认不出，可她自己怎么会认不出！
第二天一上午她都听见周围的人在讨论，有猥琐男求种子的，有好事者猜测主角的，也有正义派斥责拍照者和传图者的，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针对她的指责，“不自爱”、“不知廉耻”、“下贱”、“活该”这些词反反复复在她脑海盘旋，导致上午的课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她终于忍不住去找了张易。
张易供认不讳，末了，程小然听见自己说：“我原来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开学前你们就已经在一起了，开学以后你却还要跟我约会，跟我……原来，就是为了拍下照片作为把柄。你可知道，你为了自保的那一晚，彻底把我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人怎么可以一错再错，以至于无耻到这种地步。”
程小然听到的回答是“爱情里没有对错”。
那一天，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要逃，逃开那个噩梦般的初恋，逃开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逃开那个不知何时会突然被公之于众的真相，逃开所有来自外界和她自己心里的耻辱感。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到车站的，售票小姐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姐，请问要去哪里？”
“哪里？”她自言自语道，“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售票小姐侧头看了眼排在后面的十几个人，再一遍道：“小姐，请问您要去哪里？”
程小然稍微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屏幕上的发车时间表，最近的是10分钟后去上海的车。
“上海。”程小然对售票员说道。
到了上海之后，程小然在一家小吃店打工，因为工资低，她只没日没夜地上班、加班。直到有一天支撑不住，晕倒在厨房。醒来时她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小吃店的老板娘陪在她身边。
“小姑娘，你怀着身孕怎么能这么拼命地干活呢？这回幸好我及时发现把你送到了医院，不然不光是小孩，你自己性命也很危险的咯。”老板娘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问道，“孩儿他爸呢？”
程小然偏过头不语。
“哎呀你不说我也不问了，看起来你很需要钱，可是在我这里打工那点钱连手术费都挣不够的。”
程小然把头转回头，问道：“老板娘，你能介绍其他能很快挣钱的工作给我吗？”
“工作有是有，不过怕小姑娘你不愿意。”
看着老板娘别扭的眼神，程小然明白了大半。
出院后，程小然打起了两份工，白天还在小吃店，晚上在KTV做酒水。行业内的人都很清楚，对这个岗位上的年轻女性来说，守住自己是一件困难的事。程小然之所以冒着风险接受这个工作，原因很简单，晚上只要工作4个小时，工资却比她一整个白天的要高。一开始，程小然很不适应，也想过放弃，但是时间长了，她竟然琢磨出一套巧妙的自护法，工作也就稳定下来了。变故发生在20几天后。
这天程小然恰好身体不适，遇到的又是一个身强力壮的醉汉，被逼到角落的她拼死抵抗，却在小腹被踢中的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醉汉见到她双腿间不断流淌的鲜血，酒也醒了，慌忙逃了出去。程小然的视线渐渐模糊，终于倒了下去。
再次恢复意识时程小然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动。她试图睁开眼睛却失败了，想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她伸出手胡乱抓着，终于抓到了衣服的一角，她很清楚，那不是她的衣服。她终于用唇形描摹出两个字——“救他”。
外面的世界仍然在不断颠簸，就好像回到小时候在海洋里翻腾一样，她费力地将双眼撑开一条缝，微弱的灯光漏进来，就像那时抬头见到的透过海水照进来的阳光一样。相反的，身体里的世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收缩，伴随着一阵阵疼痛，下腹的某个地方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涌出，好像要从她身体里流出一片海洋似的。
忽然，世界停止了震荡，她感觉脊背贴在一片柔软上，就好像躺在被阳光晒过的沙滩上一样。身体里仍然有一阵阵浪潮在不断涌出，忽然，有一阵浪潮似乎与众不同，它仿佛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推着，高高地卷起，在太阳下闪着光，然后重重地落下，拍碎在海岸上，溅湿了她的双足，又渗入沙滩，消失无踪。接着，潮退，一切归于死寂。她勉强自己睁开眼，正对上白晃晃的手术灯，耳边是金属碰撞的声音。她听见一个声音说：“结束了。”她忽然醒悟过来，最后那阵拍碎的浪潮，不是别的，是一个刚刚逝去的生命，她的孩子。
“亦然……”她呢喃出声，绝望地闭上眼睛，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接着，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她长出了翅膀，在缀满星星的夜空中飞来飞去，似乎在寻找什么，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有不知疲倦地飞，高高低低，来来回回。忽然，一阵狂风吹来，吹落了她的翅膀，她开始下坠，看着星空离自己越来越远，往下的身体却没有停下的迹象，仿佛天堂与地狱之间的距离，没有止境。
忽然，一阵串细碎的话语传入她的耳朵：“睡眠不足……饮食不规律……疲劳过度……心理创伤……重大打击……”
她没来得及仔细听，就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程小然身边空无一人，她环顾四周，发现了床头柜上的病历和一叠单子。她拿在手里，一行行辨认着医生潦草的字迹。当读到有些字句和之前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如出一辙时，梦境与现实彻底分离。刚开学的那一晚她和张易在酒店房间里彻夜缠绵；第二天她一颗颗吃着避孕药，却又因无法抵抗的恶心感而悉数吐尽；打完与方婷霏的那通电话后她呆呆地看着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双红线；分手后她一度想要以绝食扼杀这个孩子，却终于在某一天逼迫自己吃饭，来保住它；后来发生了照片的事情，她还天真地想，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短短两个月不到，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一直都是还没有从一件事情中缓过来，却被迫去面对另外一件事。直到今天，孩子成为了一条线索，让她把发生的一切清楚地串联起来。而她却在看清楚一切之后失控了。
她拔掉输液管，疯狂地撕扯着病历，撕完病历，她就开始扯自己的头发，却因头皮的疼痛叫出声来。太久没说话，这一声叫出来，她竟觉得畅快淋漓，仿佛喊叫能够带走所有的痛苦。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喊，只用嗓子喊还不够，她便扯着五脏六腑喊，调动全身血液喊，把五官全挤到嘴边喊，头发在喊，牙齿在喊，脚趾在喊，身体的角角落落都在喊。每一声都拉长到极致，在精疲力尽之时暂停，就在身体的每一个器官以为终于偃旗息鼓之时，又卷土重来，就像上古的那只鸟儿，衔着树枝，丢入海里，来来回回，不知疲倦。直到医生和护士们赶到，一针下去，她才渐渐失去力气，不甘心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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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然睁开眼睛，就像六年前她在病床上睁开眼睛一样，只是，眼前的场景不再是白色的天花板，而是湛蓝的天空。“孩子没了，我生无可恋，割了腕，没想到血流着流着就想通了，去医院缝了针，烧掉了记录着流产的那本病历，留下了缝合手腕的病历。所以别人知道的版本就是，我因为情伤躲到上海，割过腕，散过心，最后回到了学校。”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张易拽着栏杆的手青筋暴起。
“我告诉过你的。”程小然看向张易，淡淡地说道。
张易脑子里轰的一声，一时间，被他刻意忽略了很多年的话语又回荡在耳边：
“真的没有任何事可以留住你了吗？”
“孩子也不可以吗？”
……
“这种谎，很容易被拆穿的。”
“是啊，这么快就被你揭穿了。”
……
“你可知道，你为了自保的那一晚，彻底把我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
如今把程小然说过的话串联起来，他才明白，最后一次见面她说的“万劫不复的地狱”指的是什么。
“现在你知道真相了，这场寻亲闹剧可以结束了吗？”程小然松开栏杆，看向张易道。
没等到张易的回答，程小然的手机响了。
放下电话，程小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不禁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但很快她就收敛起来，看向张易道：“小小然醒了，你要去看看她吗？”
“不了。”张易低声道。
“下星期我结婚，”程小然想了想，又补充道，“是真的要结婚，你要来吗？”
“放心吧，我不会再去了。”
“那么，”程小然说着走到门边，握住了门把手，“我走出这个门，你我，永远不再见。”
“好。”张易勉强挤出笑脸回应，然后转过身，很快听到砰的一声，他知道，那扇门终究彻底关上了。
张易的手机响了，接通后，他听见对方说：“您要的离婚协议已经寄过去了。”
病房里，程小然怒气冲冲地问道：“小小然你怎么这么不长记性，趁院长不在又自己跑出来！”
“哎呀孩子刚醒你就别骂她了。”一下车就直奔医院的院长在一旁劝解道。
“我这次不是自己跑出来的……”小小然半个脑袋缩在被子里，小声嘟囔道，“是一个阿姨说要带我找你。”
“你说你在我面前那么精，怎么一碰到陌生的叔叔阿姨就半点戒心都没有了？”
“因为那个阿姨长得漂亮……”小小然又嘟囔道。
“你……”程小然指着小小然，气得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没听过一个词叫蛇蝎美人吗？”
“说得好像你这样的就很善良似的……”小小然说着整个脑袋钻进了被子。
程小然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看着被子下凸起的那个小小身影，终于没有发作。突然，她想到了什么，问院长：“宇哲还没过来吗？”
“没有啊。”院长摇头。
程小然把小小然安顿好了，看她睡着了就去了高宇哲的公寓。她有钥匙，可她还是敲了门。这一天之内发生了很多事，小小然出事，而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和张易一起伤她的女人，知道了张易纠缠于她和小小然的真相，还被迫在张易面前说出她根本不愿意回想的过去。这一切都是她一个人面对的，但她没有害怕，因为那个“最后的问题”终于解决了，她不需要再隐瞒他什么，也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她可以专心而安心地奔向她的幸福，和他一起的幸福。她多么希望，他打开门，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可是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开门，程小然只好掏出钥匙自己开了门。漫长的等待中，期待和喜悦渐渐褪去，程小然终于抵抗不了一天的疲惫，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因为听到开门声，高宇哲回来了。他确实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但那拥抱里包含的，不是她预期的温柔，而是隐隐透着害怕和一些说不清的复杂情绪。高宇哲压低声音说道：“白天我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是因为手机没电了，下班后我又被院长临时叫去参加一个会议。对不起，我让你一个人面对那些。你不在的这几天，我真的很想你……”
程小然用力地回抱住了他。
第二天程小然提前下班去医院等高宇哲一起去看小小然，却在路上接到一通陌生来电。
对方一开口就恭喜她要结婚，程小然问她是谁。
那头传来一声轻笑：“这么健忘，我们昨天才见过面。”
程小然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方婷霏。”
方婷霏又是一阵轻笑：“希望你这次能如愿结婚。”
面对这刺耳的祝福，程小然冷冷地回了句“谢谢”。
程小然正要挂电话，方婷霏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说道：“啊，对了，也许你应该了解一下，你的未婚夫都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程小然正觉得莫名其妙，方婷霏却挂了电话。
程小然的情绪重又凝重起来，但很快甩了甩脑袋，自言自语道：“瞎担心什么呢，现在所有阻碍都没有了，方婷霏除了找我撒撒气，还能怎么样呢。”
到了医院，程小然见高宇哲还在忙，就坐在外面等。上次值班台的小护士走过她身边，停下来问道：“又在等高医生啊？”
程小然答应了一声。
“听说你们要结婚了，恭喜啊。”小护士一脸羡慕道。
又是一句恭喜，程小然愣了一下，随即回应了一句谢谢。
“不过不巧高医生最近特别忙。”小护士往里面瞄了一眼，道，“真是委屈新娘子了呢。”
“没有啦，我能理解的。”程小然微笑道。
小护士收回视线，眉飞色舞道：“也是，忙归忙，可是高医生每次工作一结束就会立马飞奔到你身边。你看昨天下午，他刚从手术室里出来，一听到你的留言就马上冲了出去。”
听到这话，程小然的脸色霎时变了。小护士没有看到，因为她看见了气势汹汹的护士长正朝这边走来。
“程小姐我不能跟你聊了，不然护士长又要把我骂得狗血喷头了。”小护士一边惊恐地盯着护士长来的方向，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了。
程小然还沉浸在小护士前面说的一句话里，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头，迎上的是高宇哲一如既往的温柔的脸。他说了几句话，她却都没有听进去，因为另一个声音占据了她的大脑——究竟是什么比小小然的性命更重要，值得他几年来第一次对她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