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非梧桐不栖(1 / 1)
这一夜比往常任何夜晚都来得更稳妥、踏实。
早上差不多是被鸟雀声吵醒的人,从温暖舒适的被褥中抬起大半个身子,窗帘被遮光幕布挡着严实,只留靠近窗棱那侧透出一条缝隙来。强烈的阳光便从那里肆意淌泄贯入。
绮罗生朝缝隙处多看了一眼,似乎能再次重现早起的那个家伙立在窗前,动手掀开遮光布的场景。
楼下隐约有人说笑、并杯盘轻微的撞击声。
都记不清楚是多长时间没有这样熟悉的场景,似乎又回到从前在旧宅里一般,每天晨曦都伴着如此微微忙碌的轻快节奏醒来。
慢腾腾磨蹭下楼,顺带转悠到厨房看了看,不看还好,一看差点眼珠子掉出来。
在餐桌旁腰系围裙、正专注分盘碟的人竟然是——
“你在干什么?”
绮罗生惊讶地合不拢嘴,又见对方冲他展颜一笑,更觉得这大清早是活活见鬼了不成……
别说从未见过他做饭,就是露着牙齿笑成这样也是稀罕!
一觉睡醒的功夫,就从昨天用尽心思算计布置的腹黑麒麟变成现在满脸天真无害的全职保姆,这差距忒大了些吧!
其实,这也怨不得意琦行。任谁数十年的心愿一朝得逞,都会乐得满脸开花,何况意琦行是真的开心,他全身每个细胞都充满了振奋、雀跃的能量。方才早早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怀里安安稳稳躺着那个人,又再次重温、确认了昨晚他点头首肯的那刻,才算真真正正确定“拥有”的感觉。
两人正一瞪一笑的功夫,芸姨捧着喷香的一锅五宝粥出来,笑道:“小意起了个大清早要跟我学艺,真是稀奇,来尝尝他的出师之作!”
“芸姨,我们突然回来没打扰到你吧?”绮罗生接过来碗粥,用汤匙舀着慢慢送入口中。
“我还巴不得你们天天都能回家吃上热乎饭,不过孩子长大了各有各忙的,也不好强求呀,”芸姨笑了笑,又说,“小意也是难得贴心,早几天前就跟我招呼好了要回来,谁知道你们俩昨天半夜才进门,也就是我这耳朵灵光不然还以为家里进了小偷……”
绮罗生听到“几天前就打招呼”的时候,嘴里噙着粥,扭头去看意琦行,对方居然还能淡定地回视过来。
不错嘛,计划这么周详,早就布局好了对不对?
狐眼瞥过一丝冷笑的意思。
意琦行不自在地“咳”了声,用汤匙轻轻敲了下碗的边沿,提醒说自己也有功劳所在争取表现不是……
绮罗生又埋头吃了几口,想想毕竟是人家这辈子第一次下厨,心软了。
这件事就此罢,两人后面都没有再提那个氛围古怪的夜晚。究其原因,绮罗生也深知自己的性格有时恰恰需要外力的推送,才能帮助自己打碎最后一层坚冰。但这个“外力”却是十分地不好把握,比如说意琦行倘若在那几日也冷落了绮罗生,或者在戚月霜的生日party上妄想让自己吃醋云云,那便是大错特错了——绮罗生说不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心冷,纵然吃味奏效,两人的关系也不可能如此顺畅。
但是意琦行没有,他一边在用些不足道的小伎俩,一边又明明白白地暗示对方这些伎俩的套路往来;甚至没有让它们影响到自己丝毫的判断力。他似乎在用行动说:纵然我们之间可能出现间隙,我也待你如初。
这是种不合常理、有违自热规律的微妙思想。
存且仅存于伴侣之间。
当矛盾来袭的时候,因为彼此还有“信任”的磐石稳在,你便是耍尽了小心眼袒露了所有阴暗缺陷,也始终还是我眼中的那个人未变,我待你如常日百倍温柔;何况,我要的便是你这份肆意啊,不宠如何称“爱”?
基于此,完完全全接收到这份“宠爱信任”的绮罗生,自热而然地便在意琦行的怀抱中沦陷。
另外,关于那碗粥的味道嘛!
“如何?”意琦行眼巴巴问。
小狐狸抖了抖尾巴,眉头先是皱皱,等别人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时候,蓦然笑靥:“9分。”
“哇——”全职保姆舒了口气,又乐呵呵地请教,“扣分项在哪里?”
小狐狸把粥吃得精光,舔舔嘴角道:“有点烧糊了。”
意琦行:“……”
低头吃了一口,果然有淡淡的锅底焦糊味道,但看到对方竟然毫无为难地全部吃光,心里浮上一片暖融融。
早餐后两人告别芸姨,驱车赶回新城上班。
后排座椅上放着两株新挖出来玉簪花,花开如紫玉,恬淡的香味若有若无充盈车厢内。
绮罗生频频回头看了几眼,又调转脑袋看身边专心开车的人,一时有种“人花两相艳”的趣味想法。
正几分得意地想着,不期望意琦行也瞥过来看他,两人对视的瞬间空气中闪过丝绚烂的火花,烫得绮罗生忙避开了视线。
“哎,今天不想去医馆了。”
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绮罗生嘴角含笑道。
他心里止不住地想人与人的关系真是奇妙啊,他跟意琦行如果没有那句关系确立的话,今日和昨日好像没有任何分别般;又想会不会以后的生活都如此下去而已,把原来当哥哥的人变成最亲密的爱人,依然是一辈子的相守未变。
想罢又被“一辈子”三个字吓了一跳。
意琦行绝没料到他脑袋里都延伸出这么远的未来了,他应了声后,略一寻思将车开到出陌生的房屋前。
远山近湖,风水绝佳。穿过近两公里的青绿郁葱的植被覆盖在两侧的专有公路后,视线在一公顷多的平坦花园处豁然开朗,花园的深处是一幢朱红色底色,间有青白的欧式小别墅。
秋末时节,寥落的花朵像点缀在裙摆上的蝴蝶,灵动而又梦幻。
绮罗生张口“哇哇哇”了好几声,又是羡慕又是惊叹道:“小意,你这是发达了吗?”
唔,用这个词在意家长子头上,还真是新鲜。
意琦行笑了笑道:“本来预期在年底前能全部完工,现在忍不住先给你看看。”
两人手握手从园中小径穿过之后,别墅门前另有大块修剪整齐的空置草坪,进了房门看里面只装好了雏形,家具设备简单。再往楼上去,其中大间的卧室向外延伸出几米的阳台,脚下清澈的湖水微波荡漾,群山如黛。
“喜欢吗?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新家。”意琦行从背后抱着他,温热的亲吻一径自敏感地耳垂攀升至发梢。
绮罗生闭着眼睛,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怎么像被包养的感觉……”
小声嘀咕了句,惹得意琦行“噗”地笑出声,热热的气体吹得头发也乱了几根。
“几年了?”
“差不多从你确定要回国的时候吧,凤翔千里非梧桐不栖,想留你下来,自然得有株大梧桐。”
难怪到年底修葺完工,这样自己按预定时间回国的第一时间,就能收到这份大礼吧。
绮罗生心绪翻涌,扭过头来攀在对方脖子上,主动吻了上去。
他那句“几年”更想问的是意琦行对自己动心有多久,但这个答案又好像没有意义了。两人相识那年他年龄还小,但算算意琦行已到了懵懂时期,后来那些年自然而然的过渡,竟然让自己始料未及。
又或者早有感悟,只是不想承认?他们的亲密从一开始就跟别家的兄弟不同……
想着想着,亲吻炙热地有些不同寻常。绮罗生脸颊微红,气息有些紊乱。
两人不知怎么就退回房间内,大大的床铺上散落着几片的落花,绮罗生躺在上面的时候,脸颊刚好挨蹭着粉/嫩的触感,连同点落的亲吻一齐将他湮没。
——省千字加——
“覃思楼”今日闭馆。
门口悬置的打烊木牌让缎君衡看得好一阵出神。
不知怎地,他觉得心头微微有点跳动。这些天颇有规律的往来打交道,让他对绮罗生的印象深刻极了。
温柔风雅的一个妙人,这要是在古时候不知道要被多少墨客骚人极尽溢美之辞称颂。流落在这种钢筋水泥的城市里,也像一抹和煦春风般,随时拂得人心痒痒,说不出的舒畅。
他到这时才承认质辛的担心有几分道理。
质辛甚至恨恨地点破,绮罗生那样的才是你心里的标准吧!
缎君衡苦笑,人生的际遇如此奇妙无常,标准早就是心底不可希冀地微光,终其一生能遇到这样的人已经算是不错,又怎会有多余的心思?
更何况凡事先来后到,那小子抱着“不轨”的野心才到自己家里,这些年的相处没能让他的“严父”形象日渐高大,反而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这其中怎么看都有他缎君衡的私心作祟吧。
还好,还好,他还有另外一个听话乖巧的儿子,能让他一片赤热的父子情完美演绎。
这也是他今天来找绮罗生的目的。
人居然不在,缎君衡想了想,给对方打了电话过去,那边响了几声也始终没人接。
不会出事了吧,质辛这个小混蛋难道又敢下手……
继续打,那边接电话的人却不是绮罗生,声音听着颇为耳熟。
“你是?”缎君衡讶然。
“缎大人,”电话那头的人也很意外,又看看显示屏上的“缎某”二字,释然,“小绮还不知道您的真实身份吧?”
“意总,”电话那端的安静中混杂着几声不安分地响动,让他猜到七八分后,一张老脸也红了下,缎君衡压抑下那丝涩然后,恢复生动轻松的语气道,“好久不见啊!小绮就是白医生吧,那可真是太巧了,没想到替缎某解头疾的大恩人竟然就是意总的家人,真是有缘呀!”
“缎大人客气了,小绮这会不方便……等下我再让他给您回电。”
匆匆挂掉电话以后,两头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回市政厅处理完公务,又接连开了几个会,助理才说刚才白医生已经留了言,说明天覃思楼会开馆。
缎君衡听得脸上不知道什么表情了,不知怎地又很想立刻见见自家那个混蛋小子,让司机调头往JS大学而去。
大名鼎鼎的质太子终于回校开始准备最后一年的答辩,他能顺畅通关走到“答辩”这步,已经着实让缎君衡刮目相看不少。想想这种看到书本就头大的混小子,居然也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几个礼拜啃掉厚厚的讲义,为父者的尊严感登时拉回不少。
不知是自己争取的特权还是老爹的面子忒大,质太子一人霸占了整个宿舍,还让人抬了张舒服的真皮单人沙发硬是塞进来。
缎君衡推门进来的时候,那人正翘着二郎腿在沙发上敲字,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击打着键盘,双眼专注地凝视着屏幕,以至于连屋外进来人后也只是茫然地先抬头扫了眼,又垂下。
再猛然抬起来的时候,脸上又是惊又是喜。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质哥,这位大哥说是你父亲,在宿舍楼下让我遇到了,”门后又钻出了个红发小子贼兮兮的笑脸,“我还以为他骗人呢,哪有这么年轻的爹……”
“小伙子嘴巴很甜么,”缎君衡笑眯眯地转身让出空间,“现在你相信了?”
“信了!”红发小子小鸡啄米般猛点头,“能让质哥亲迎的,就只有您老人家了!”
缎君衡瞬间又降格到“老人家”,嘴角肌肉抽了抽。
质辛走过来递了个“滚蛋”的眼神,红发小子立刻乐呵呵又退了回去,临走还帮他们把门掩个密实。
“一个人住?待遇不错嘛!”围着小小的宿舍转悠了圈,颇为感慨这混小子竟然在这里住了近一个月,他当然不知道质辛压根就没住在这里,床上的物品都仅仅是摆设而已,也就是这两天需要校内的数据库资源查资料,他才不得已白天过来下而已,没想到还能遇到缎某亲临……
“刚才那小子是我室友,被我撵出去了,难不成你想让我跟他一起住?”质辛把沙发宝座让出来,自己站在旁边。
“有何不可?我看人家都是两人一间,年轻人吃点苦嘛也是正常。”缎君衡摇头晃脑。
“吃苦算什么,”质辛鄙夷,“当初没遇到你的时候,我带着弟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三餐不饱都是常事,何况同住这点小事?”
缎君衡眼前浮现出当年小质辛怀里抱着年幼的十九,在孤儿院跟他相遇的场景。
“这是我收养的儿子,你要带走我,也必须带着他。”小质辛仰着脑袋,有些冷漠地同他严正交涉。
那时缎君衡先是头一眼看重他年纪小懂事,还有股子挺像自己的倔脾气,临到拍板办领养手续的时候不妨他又抱了个奶娃出来,还有上面那通说辞。
“难办了,”缎君衡蹲下来跟他诉苦水,“我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能养大你就不错了,再养个……孙子,负担太大。”
“听说当官能赚钱,你去当官不就行了?”质辛翻翻白眼,“再说十九很好养,吃得也不多,我自己那份省一口给他就够了。”
缎君衡想告诉他,那是因为小十九只是个奶娃而已,等他长大了那口饭是绝然不够的。但是迎着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睛,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狠了狠下决心道:“带他走也行,但他得是我儿子,我这么年轻还没交男朋友,要是再拖个孙子的油瓶可怎么行。”
质辛垂着脑袋想了半晌,迷茫地抬头问:“那我怎么办,他明明是我儿子……”
缎君衡忍了忍敲他脑门的冲动,谆谆善诱:“你自己都还是小朋友要儿子干嘛,他是我儿子,你自然也是我儿子,以后他就是弟弟。”
“那你要儿子干嘛?”小朋友眯着眼睛,脸上有讽刺的味道。
缎君衡心里微痛啊,他又不是父爱泛滥的人,能主动跑来养小孩还不是被那些个情人刺激的,一个个都说他缺乏社会人的责任心长不大,那他便真的来担负下这个责任试试,看谁以后还敢说他浪子一人走天下!
“要儿子当然是用来疼的。”缎君衡捏捏小朋友的脸,说着把自己感动得不行。
当然,后来那句温情脉脉的话直接被现实□□成“要儿子当然是用来气得”,但缎君衡却无数次庆幸自己那时瞬间闪过并付诸行动的念头,否则他这些年的生命该是如何的空荡?
往事一念似水长远,杯子里的茶水冷了又冷,他也没想着喝口。
质辛忍了忍,扭头给他换了杯热乎的。
难得“儿子”乖巧表现,缎君衡心头一热,伸手捉住对方,眼睛里几分浅笑几分琥珀色:“过两天十九就回来了,又是你二十岁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质辛垂眼看了下两人交握的双手,似乎有点留恋,但还是抽了出来,淡淡道:“每年想要的东西都一样,说了也得不到,无趣。”
“……不一定,”缎君衡被他的背影刺痛心脏,不知怎地近日越来越难以控制心头的涌动,也越来越不想当践行克制的苦行僧,是年龄大的原因、还是身体的病痛的原因?不得而知,但似乎看到质辛的热烈时也没那么气愤,反而有一丝欣快。
“当真?”质辛猛地回身,简直想揉揉耳朵。
“看你想要什么了,”缎君衡点点头,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翘了二郎腿,唔,果然很舒服。
“真狡猾,”质辛嘴角咧咧,脸上满是“果然如此”的失望。
缎君衡只好苦笑,有些事享受被动太久,反而忘记了该怎么下手突击吗?
“下手”、“下手”,想到自己内心的“邪恶”想法,又忍不住再次掩了面长叹出声。
脑海深处那座看似魏然屹立实则弹洞斑驳的“严父”巨像,终于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