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上元夜(一)(1 / 1)
此时正值一月隆冬,林州虽地处江南一带,但总还是带着些阴冷的湿气。
即使是这般天气,也比不上楚暮云语调中的寒意。
叶长亭习惯性的摸了摸腰中的玉笛,支支吾吾的回道:“我,我出谷为师父办事,途经此地......”他生平第一次扯了谎,俊雅的脸上显出一抹难堪的红晕。
楚暮云慢慢的站了起来,修长笔直的像一把刚出鞘的剑,他的眼睛总是带着凌厉的光,让人望而生畏。束起的长发散在寒风中,遮住了大半的面容。
他走到叶长亭面前,与他相对而立,彼此间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叶长亭稍显局促,向来从容淡然的眉眼带着几丝闪避,现在的楚暮云对于他来说几乎是完全陌生的。
“华山的事,是我的错,本与你无关。”出乎意料,居然是楚暮云先开口了。
......
叶长亭刚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之后,才确定刚才的话出自对面的人之口。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说他可以不在意?腹部的伤口还没完全长合,时常的隐隐作痛还不断提醒着他,这个人和当年已经完全不同了。说他不会原谅他?可又如何解释这千里迢迢追来只为确定他安危的愚蠢行径?
所以叶长亭低着头没有回答他。
片刻之后,楚暮云忽然将手中的剑递到他眼前。
叶长亭疑惑的看着他,不知道是何意。
“你若依然记恨我,同样刺我一剑便是。”楚暮云的眉头蹙起来了,显然他的耐心快用完了。
叶长亭几乎要笑出声来了,那一剑将自己十七年的思念全部付之东流,难道真以为随随便便就能够还得清?
算了,无论怎样,他都不会知道了。
叶长亭想到这里反倒有些如释重负,摇了摇头:“楚兄这是做什么,上次的事我早就不计较了。”
楚暮云听了他的话,笑了。
这是叶长亭在多年后第一次看到楚暮云的笑容,棱角分明的脸突然就柔和了很多,甚至隐约能看到小时候的影子,带着尘封的记忆将他带入了时间的洪流,突然就回到了那个开满凤仙花的温暖午后,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两个孩子的脸上,一直暖到了心底。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自己心中就这么固执的有了一个人的存在,一念经年。
叶长亭既然决定不再执着,反倒大方起来,突然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开口问道:“楚兄,为何没看到上次与你同行的朋友?”他对于凤歌心中始终有几分疑虑。
楚暮云望着午后波光粼粼的河面,答道:“他已经走了。”
叶长亭试探的问道:“那,那楚兄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他是来杀我的,听雨阁的人。”楚暮云依然平静地答道,仿佛他们在讨论的是别人的事。
“听雨阁,江湖中最大的杀手组织?”叶长亭的冷汗已经落下来了,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
楚暮云点了点头。
可此时他既然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自己面前,表示那人并没有得手,叶长亭问道:“既然是来杀你的,楚兄为何又放他走了?难道不怕他会再来?”叶长亭虽武功造诣很高,但他从不杀人,所以他一直以没有杀伤力的玉笛作为武器,可就是偏偏这样一个十足的君子,在听到那红衣男子是来杀楚暮云时,心中竟然起了杀意。
他惊异于自己心中的变化,他从未对一个人动过杀心,甚至有人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时他都能谈笑风生面不改色,可偏偏主角换做了楚暮云,他就再无法做到波澜不惊。
楚暮云低头看了看叶长亭握紧玉笛的手,回道:“他没有真的下手,最后告诉我实情,自己回去了。”对于凤歌此人,虽然他带着目的而来,可途中却也帮过自己不少忙,甚至在自己中毒后能够为自己吮出毒血,最后坦白离开,这些事在楚暮云眼中,远比那些江湖中所谓的“大侠”、“君子”来的更坦荡,所以他始终没有想过杀了他。
叶长亭找到楚暮云时已是午后时分,此时更是日头偏西,寒风也一阵阵的袭来。突然几声清脆的童声笑语打断二人的交谈,回头望去,见到几个约摸六七岁的孩童嬉戏着跑了过来,虽然还是白昼,每人手中却都提着一盏小小的彩灯。
其中最小的一个男孩子,粉雕玉琢,就似年画上的小人儿一般,突然跌倒在叶长亭脚边,手中一盏小兔子灯笼也沾上了不少泥土,他呆呆的趴在地上,望着已经变了模样的灯笼,咧开小嘴哇哇大哭:“呜呜,我的灯笼......娘买给我的......”哭声中气十足,听起来简直委屈极了。
叶长亭蹲下身将他抱了起来,轻轻掸净他棉袄上的尘土,温言哄道:“别哭了,拿着这个,再买一个自己喜欢的便是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散碎银子,放在他的手中。
小男孩止住哭声,却依然抽抽噎噎的说不清楚:“娘说,娘说......不能随便拿不认识人的东西.......”小脸上挂着几道泪痕,楚楚可怜。
叶长亭笑了,这笑容似冬日最温暖的阳光,一时间恍惚了楚暮云的眼睛。他自己却没有觉察,神秘的对小男孩说:“你娘说的没错,不可以随便拿陌生人的东西,可是,”他故意为难的皱了皱眉头问道:“那你还想不想要灯笼啦?”
男孩怔怔的点了点头。
叶长亭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胖脸:“那就拿着,可这次不要告诉你娘,算是你和叔叔的一个约定,只有男子汉能够遵守与别人的约定,你能不能呢?”他很喜欢小孩子,觉得他们最有灵性,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会慢慢变成大人,变得市侩,变得自私,所以他愿意为每个依然无邪的天真孩童留下一些美丽的回忆。
小男孩望着面前这个眉目温柔又俊秀的年轻叔叔,坚定地点了点头:“嗯,我答应你,这是我们的约定。”小脸上满是坚毅的神色。
叶长亭将他轻轻地放在地上,拍了拍他的头,笑道:“好了,再去买个新的灯笼吧,这次慢点跑,不要再摔跤了!”小男孩冲他挥了挥手,渐渐跑远了。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楚暮云其实一直静静的看着叶长亭和那个孩子的对话,不知为何,他盯着叶长亭微微牵起的嘴角,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望着那个渐渐消失的小小身影,叶长亭猛地想来了:“怪不得他们都拿着灯笼,原来今天竟然是上元节了......”以往的这个日子,他总是在浣溪谷中与师兄和二位师父一起过的,今年为了赶来寻楚暮云,竟然连这么重要的节日都疏忽了。
楚暮云却没什么感觉,在忆剑山庄中,加上雁九也总共只有三个人,而师父和自己更是从不将这种事放在心上。
叶长亭突然长眉舒展,望着楚暮云笑道:“楚兄,既然今天是上元节,不如我们一起喝一杯,如何?”此时已经暮色四起,街边的商铺纷纷在门口挂起了红色的纱灯,远处甚至有璀璨盛开的烟火,叶长亭的脸在美丽绽放的烟花中明明灭灭,极其温柔。
楚暮云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便点了点头。
两人寻了一处酒楼,进了二楼的雅间,靠窗坐定。
窗外是一条蜿蜒的清水河,此时笼在夜色中,依然能看到泛着粼粼水色的波光,令人不由得心境开阔。
叶长亭招呼殷勤的店小二上酒上菜,楚暮云始终望着河面一言不发。
青瓷酒盅中斟满醇美的梅子酒,带着江南柔美恬淡的气息,被叶长亭轻轻放在楚暮云的面前。
他自己也举了举酒杯,然后无声的一饮而尽。
楚暮云迟疑了片刻,也同样仰头将酒喝干。
此时的酒楼中熙熙攘攘,人已经多起来了,嘈杂中透着节日的喜气。可只有他们这一桌两人,却是相对无言,一直默默地对斟对饮。
很快,叶长亭发现了一丝端倪,梅子酒其实没有多大的酒劲,可楚暮云的眼神似乎已经开始变得迷离了,带着几分水色,说不出的惑人。难道,他这么不善酒力,已经醉了?
叶长亭试探的问道:“楚兄,你还好吧?”
楚暮云定定的望着他的脸,没有什么反应。
他只得又问了一句:“楚兄,天色不早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楚暮云突然开口问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叶长亭此时已经有些微醺,但这句话将他最后一点醉意也赶走了,他心中苦笑,何止是见过?恐怕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一个人能让自己这样患得患失了吧。
望着明显已经醉了的楚暮云,他也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认真回道:“我自幼便长在浣溪谷,应该从未见过。”
楚暮云怔怔的听他说完,似乎是在思考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突然又问:“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叶长亭。”
“原来真的不是他.....”楚暮云喃喃自语,“他也姓叶......”
叶长亭心中一紧,追问道:“谁也姓叶??”
楚暮云醉的整个人都趴在桌上,将脸埋在手臂中,喃喃道:“临之,他叫叶临之。”
天边一束最灿烂的烟花在此时绽放了,映出的却是叶长亭一张极其惨白的脸。
原来......他也没有忘记......
叶长亭擦了擦有些微湿润的眼角,默默付了钱,架起已经有些醉的楚暮云走出了酒楼。
他不知道楚暮云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只得沿着下午寻到他的河边慢慢走着,看沿途有没有客栈可以先住一晚。熙熙攘攘的街上到处都是漂亮的花灯,灿烂的烟火,还有喧闹的人群,他扶着醉了的楚暮云走的也有些踉踉跄跄,谁又能想到,能独上南山血洗七大门派的人,居然被几杯梅子酒就灌得不省人事了。
楚暮云的头搁在叶长亭的肩上,他的唇摩挲着叶长亭的脖子,一开一合,似是在说话,却又听得不真切,呼吸中还带着刚饮下的梅子酒的清甜。
两人路过一条小巷,刚刚够并肩而行,叶长亭拦着他不至于摔倒,却也有些吃力,突然觉得肩上力道大了很多,一个不妨,整个人被压|在了墙上。他有些惊异的望着楚暮云,明明刚才还醉的厉害,此时双目却一片清明,似是醒了些。
他们二人离得极尽,气息纠缠在一起,叶长亭一动也不敢动,他有些警觉的望着越凑越近的脸。
他眼睁睁看着楚暮云闭上眼睛,轻轻吻上了他的唇。出乎意料的温柔,唇齿间带着怜惜和缠绵,辗转不休。
楚暮云的手轻轻搂着他的腰,力道却越收越紧,放佛害怕他突然消失一般。
叶长亭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都忘了伸手推开他。直到楚暮云伸出舌头想要撬开他的牙关,他依然没有反应过来。楚暮云烦躁的皱了皱眉头,他才回神,却轻轻地张开了口,放那条逡巡难耐的舌头进入口腔攻城略地,二人口中都还残存着梅子酒的味道,这次,叶长亭放佛也醉了一般。
狭窄的巷子中月影都已隐去,只有两道叠在一起的身影越挨越近。
又一道烟花滑过夜空,开到荼蘼的艳色。
叶长亭的嘴角挂上了一线银丝,楚暮云眯着眼睛将它尽数吞进了口中,叶长亭冠玉般的脸上带着了一抹绯红。
在两人都变得粗重的呼吸中,叶长亭依然能模糊的听到:“你真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