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故事(1 / 1)
疏远使人忘却,我渐渐将那个新室友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如既往的生活,有如古井无波,静湖无澜。
一场大雨不期而至,这个城市每一处角落的污浊、肮脏、腐臭都无处遁形。可是,人群里的这些污浊、肮脏和腐朽清洗得掉吗?
我举着伞照例路过白鹭公园,公园里的紫薇花被大雨打蔫了,夹竹桃的花也大多被打落在地,一派惨淡的模样。我无意间望见一处阴森湿冷的角落里有几株花儿,于是走去凑近了看,是几棵红花石蒜,它们更多的时候被人称作彼岸花或是曼珠沙华。
记得前年的这个时候,它们也是孤零零地开在这里,我那时以为这只不过是凭空冒出的野花,开一季便会死去,不复生长,没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又开了花,我便特意去查了查资料,才得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彼岸花。
也许是被有关彼岸花各种版本的故事所影响,或多或少的心理暗示,使得我望见她们开得红得似血的模样,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丝悲凉之意。
地狱之花,盛开在黄泉路上、忘川河畔的妖娆,孤独地接引万千条告别前世迎来今生的灵魂。假若真的有前世今生,我想用今生去换得前世灵魂在那忘川河畔的停驻,只为能够陪伴那些孤寂的花儿。
好一会儿我才从神游中醒来,自嘲笑笑,想了这么多荒诞不经的东西,是因为我有当作家所需要具备的独特善感和丰富想象这样的先天条件,还是因为在这个城市里太过孤单了?
我数了数,总共才有五棵,其中就有三棵的花茎被从中折断,鲜红娇艳的花儿垂落在杂草丛中,显得凄惨不已,剩下的两棵较矮,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样子,令观者油然生出一阵怜惜之情。
不自觉地伸手触了触反卷皱褶的花儿和那长长的花蕊,暗自叹了一气——诗人总爱伤春,却极少听说有伤夏的。
大雨倾盆,天色阴沉,很快夜幕就要降临了。
我拐进九条巷,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匆匆走过,他的帽子覆在头上,步伐迈得极快,从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脸分毫。我停下脚步,看着他很快就消失在另一个拐角处的背影出神,这个身影和那晚飞快闪过的背影慢慢重合,直觉告诉我,这两个身影很可能是同一人的。
我抬头望了望居住的那栋旧楼,竟然没有一户的灯是亮着的,走进黑暗的楼道才意识到停电了。
这栋老式楼房的采光本就不好,再加上这样的天气,在楼道里人的感觉就已经是天黑了,黑暗中一片死寂,我心中抱怨停电的同时,也故意将上楼的脚步踩得重重的,希望制造一些响动来驱赶心中的恐慌。
来到门前,我掏出钥匙摸索着开门,越是慌神越是对不准钥匙孔,一阵纠结后,门锁应声而开。
不料刚进去反手把门关上后,就被重重地推到了墙上,不,是劫持,黑暗中那人用胳膊横在我的脖子上,将我勒得几乎要窒息,手腕被紧紧扣住扭曲着背在身后,腿脚被固定得动弹不得,后背仅隔着一件薄薄的T恤贴在湿冷的墙上。
我能感觉得到那人重重地喘着气,热气喷在脸上反而使我产生冰凉透骨的感觉,惊惧不已,我就要这样被莫名其妙地谋杀了?!
不,我还没有实现我的梦想,我还没有创作出一部称得上成就的作品,我奋力挣扎,可丝毫动弹不得。我睁大了眼睛,昏暗中依稀分辨出这就是那个男人!而同时,他也看清了来人是我,禁锢我的力道慢慢放松下来,我趁势使劲浑身力量一把推开他,谁知他不堪一击地栽倒在地。
一时间我忘了生气,竟有些懵了,听得他闷哼一声,我察觉到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和药味儿。
我愣愣地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干嘛不开灯?”
“停电……”虽然只有两个字,他却说得很是费力。
我听出不对劲,赶忙蹲到他身边,问道:“你没事吧?”问完觉得有些好笑,明明该是他问我有没有事。
他并不搭理我,艰难地爬起来,准备回他的卧室。我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样子,好像随时都要摔倒,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后。
果然,他才走三四步就支持不住了,我眼疾手快拦住他,扶他走到沙发上躺下,暗自揩了一把汗,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需要……知道……”他断断续续的说。
我拿着手机照明,这才注意到他始终捂着右侧腹部,只见他腰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已染得鲜血淋漓。
我大惊失色道:“你这是怎么了?有人入室抢劫吗?我现在就报警?不对,我叫120,现在就去医院!”说着就拿起手机准备拨号。
刹那间只觉脚踝处有什么一勾,我就站立不稳,重重地栽到沙发上,回顾神来时才发现我正以尴尬的姿势伏在他身上。如此近距离地看他,只见他脸色煞白,这让我想到九条巷里那些老式路灯的灯光。
他近乎威胁地看着我说:“不许报警,我不去医院,你……不要多管闲事!”黑暗中,他的目光泛着凶狠的光。
我被他吓得瑟缩了一下,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血腥味萦绕鼻息,我考虑到现实问题,担心他失血太多死在这屋里,我今后还能去哪儿租到这么便宜的房子?
我好心地说道:“可你会有生命危险。”
“不会,我已经处理过了。”
“你确定你不会死?”
他用安慰的语气说:“不会……放心吧。”
我不敢相信地看了看他殷红的伤处,底气不足地问道:“我是说……你确定你……不会死在这里吧?”
他看了我好半天,神色复杂,长长地喘了一气,苦笑着说:“死不了。”
我从他身上爬起来,说了声“我去点支蜡烛”,回房摸索了一阵来到客厅桌旁,一边点蜡烛一边絮絮叨叨:“这里房子太旧,估计是线路老化,经常停电,住惯了就好。我住这里头一次遇到停电的时候是在大半夜,还是个雷雨天,屋里就我一个人,你知道么,那真是电影小说里惊悚灵异恐怖事件的经典故事背景,我吓得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果断买了好多蜡烛回来存着。”我害怕周围太过安静与黑暗,就不由自主地出声说许多话,以此来驱散心头的焦虑不安。
烛影摇曳,我就着这光亮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他说了声“谢谢”。
我就势坐到沙发上,随口接道:“怎么谢?”
见他不做声,我生怕他晕死过去,问了句:“喂,你还好吧?”我才意识到自己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他低低“嗯”了一声,说道:“你希望我怎么谢?”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还有顺便讲讲是怎么受伤的。”
“我能有什么故事?”
“你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嗤笑一声:“你的好奇心很强,有时候,好奇心过强未必是好事。”
我感觉到他的回避和不悦,但还是坚持己见地说道:“那总不能因为害怕不好的事发生就对一切视若无睹,失去求知探索的精神吧,这样岂不是因噎废食?”
“你很能言善辩。”
“谢谢!”
“怎么谢?”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顿时语塞。
他忽然勾唇笑了笑,说道:“不如这几天你就不要出门了,待在家照顾照顾我吧。”
笑话,你是我的谁?你说不出门就不出门,还照顾你,我跟你很熟吗?你这人怎会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老实说,他话音刚落,我的脑海中就闪现出这些,看着他腹部的鲜血和那微弱的笑意,我克制了脱口而出的冲动,使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友善地说道:“我觉得这样,对我来说有一点儿亏。”心中另一个声音却在叫嚣着,岂止是“一点儿”亏?
见他依旧淡笑不语,我又说:“假如你愿意给我讲故事,不管是你的还是别人的故事,我就不出门了,并且专门待在家里伺候你,任君差遣!当然了……除了必要的伙食费你得负担一下,我绝不收取其他任何费用。”说罢我看了一眼冰箱,冰箱里头几乎都是他的东西,我已觊觎好久了。
“就为了听故事,你愿意任我差遣?”他看了一眼冰箱,挑眉问道。
“额……补充一下,偷盗抢劫杀人放火之类违背道义和触犯法律的事我可不干,其他的都好商量。”
“成交。”他看着我的眼睛问,“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什么样的都行,来者不拒,多多益善!不过我看你这样子,还是先好好休息吧,讲故事不着急,来日方长!”见他微微动了一下,好像牵动了伤口,眉头一蹙,我忙问:“你真的不用去医院吗?要是没钱……我可以……先借一点给你。”我是真的只有“一点”钱。
“我看起来像是去不起医院的人吗?”
“没有我像。”我摇了摇头说,“那你就是不敢去。”
他忽然眼神一凛,冷冷地说:“为什么是不敢去?”
“这个应该我问你才对。”看他脸色不好,我赶忙改口说:“好了好了,省点力气吧,伤成这样还和我瞎扯到现在,有什么话到时候以讲故事的形式呈现给我好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你确定你的伤口处理好了?”问出最后一句,觉得自己像个啰嗦的老太婆,我摸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
“你很啰嗦,像个老太婆。”他辛辣地点评。
我讶然,他看得清我内心的想法吗?!我不便发作,只好白了他一眼,弯腰扶他起来。
好不容易扶他挪到卧室门前,他坚持自己可以走,不让我进他的卧室,我无奈叮嘱了几句,说是夜里如果有状况可以随时叫我,见他关上房门后,我也就去洗漱休息了。
后面的几天,我如约待在家里没有出门。一个人生活的这几年,我回顾着爸妈做菜的步骤,自己也慢慢学会了做些简单的菜,我觉得,虽然味道平平,没有什么值得褒扬的地方,却不难下咽。
可是,我吃的香,这个男人却吃不下。
我夹起一块鸡腿放进他的碗里,谁料他只咬了一小口就毫不留情地说:“这红烧鸡太甜,糖放多了吧。”说完就把鸡腿放回了菜碗里。
“是有点甜,不过味道挺好啊。”我津津有味地嚼着一块鸡肉说道。
“这茭白炒得也太干了吧。”他勉强吞下一口茭白肉丝。
我不乐意,皱眉夹起一些茭白,就着米饭大口地吃,吃完又夹起一筷子放进自己的碗里,说道:“是有点干,不过味道很好啊。”
他又用勺子舀了一些黄瓜,尝了一小口,说:“这黄瓜汤油放多了,盐加少了。”说完放下了筷子和勺子。
我抬头问:“你不吃了?”
“你忙了一个上午就做了这三道菜?”
“一荤一素一汤,很不错了。”我埋头继续吃饭。
好半天不见他有什么动静,我抬眼看他,正对上他皱眉看着我,“你的饮食这么糟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也不知道,或许天生就是吃粗茶淡饭的命吧!”我没心没肺地自嘲加嘲讽他,心中暗道,是你太挑食了吧。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一动不动,我以为他要发怒,赶忙放下筷子,讪笑道:“吃不下的话,那我再去给你做别的。”说罢装模作样地站起身来,实际上,我心里极不乐意这样哄着他,可人在屋檐下,吃别人的嘴软,老话说得太绝了。
“不用了,再做也是浪费材料。”
笑意僵在脸上,碰了一鼻子灰。
他见我站着不动,重又拿起筷子,说道:“好了好了,吃饭吧。”
我就像得了特赦令一样,立即坐下埋头吃饭,不发一言。心道真是窝囊极了,可是韩信都能忍得□□之辱,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话又说回来,怎么算也是我占了便宜,失了面子换来免费午饭,面子值几个钱,不如午饭来得实在——想想又挺无奈,我也真是深得阿Q精神的精髓。
一顿饭吃得是两人各怀心思。
以后凡是我做菜的时候,他都会在一旁指点,我的厨艺似乎也精进不少。
吃完饭他照例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就去了厨房叮叮当当一阵忙活。他时不时会叫我削个苹果、倒杯开水给他。
下午收拾完,我果断提出了我的条件,该轮到他给我讲故事的时候了,一边提醒他一边还拿着一个笔记本一支笔坐到沙发上。
他见我这架势,莫名其妙地发笑,说道:“你这怎么跟警察做笔录记者做访问记录一样?”
“我怕遗漏了从你的故事里得到的灵感和启发。”
“你为什么这么想听别人的故事?”
“因为我需要故事。”我叹了口气,解释说,“我这绝对不是爱打探别人隐私,我只是需要别人的生活经历和感悟,因为我没办法去过别人的生活,而我的生活又太过简单,有时甚至是乏味,所以我需要丰富的见闻和阅历,来充实我的写作。”
“你是作家?”
我苦笑一声,说:“要真是就好了……我充其量只能算个写手。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有丰富的阅历和见闻?”
“唔……感觉吧,再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有这个机会,当然还是要打听……不,向你请教一下的好。”
“那你之前对那个去度假的室友,也是如此请教的?”
“不是,我几乎见不到她的面儿。”言下之意谁让你总在我眼前晃悠,甚至还提出照顾你的说法,我总不好太吃亏,能挖一下你的故事当然还是挖一下才好。
“你怎么不去当八卦记者?”他笑着说。
我当即变了脸色,急道:“我才不干那么无聊的事!”
他似是见我有些恼意,笑了笑说:“那我开始讲了。”
他说,曾经有个年轻有为的警察,正义而且善良,他有一段美满的婚姻,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美丽温柔,儿子可爱天真。后来这个警察按照上级要求当了一名卧底,混进了一个涉黑团伙,这个团伙的跨国毒品交易由来已久,并且有几桩交易牵涉黑白两道各方不少势力,势力强大,盘根错节,警方很难掌握他们犯罪的可靠证据,因此也很难瓦解他们的势力。
年轻警察在这个团伙里一待就是两年,两年里,他经历了重重困难,通过了各种考验,赢得了团伙头目的欣赏和提拔,同时也在这个团伙里结交了一个兄弟,他们在很多次的战斗中互相扶持,死里逃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后来,警方获悉这个团伙将有一个数额巨大的毒品交易,认为安插在涉黑团伙内部的卧底是时候发挥他的作用了。这个年轻警察开始秘密行动,搜集他们交易的消息和罪证,警方内部也开始部署抓捕计划,设下天罗地网,想要在他们交易时来个人赃并获。
但是在交易前夕,卧底的那个好兄弟发现了他的身份和他与警方的计划,他很愤怒,觉得他被卧底欺骗了,卧底告诉他,那是他的职责,是他坚守的正义,但他一直把他当好兄弟对待,事实上,卧底确实有情有义,甚至还舍命救过他的好兄弟。他的好兄弟很痛苦,他挣扎了很久,打算另外寻找了一个借口劝团伙头目改变交易时间和地点,但卧底趁机把他打晕藏到了别的地方。
但是团伙中别的人在交易前发现了真相,他们立即揭发了卧底,团伙头目也临时改变了行程,迅速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是那次交易仍然受到了重重的打击,毒品全部被收缴,一些相关的小势力于也都落网,那个涉黑团伙遭受了巨大的损失。
他们抓住了那个卧底,暴打他,折磨他,但就是不直接杀死他。团伙头目痛恨卧底,也痛恨他的好兄弟知情不报,但是那个好兄弟从小就被团伙头目收养,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他们之间不仅是上下级关系,也有父子之情,团伙头目当着所有人的面逼着他亲手杀了卧底,这样就放了他,否则死的就是他们两个人。
很多人劝卧底的好兄弟动手,但是他始终下不了手,最后卧底握着他的手,替他杀了自己。
后来的每一年,那个人都会去外地看望卧底的妻子和儿子。
再后来,卧底妻子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小姨子得知了这件事,她曾经十分爱慕他的姐夫,于是她决定替姐夫报仇,她孤身来到那个城市,开始通过各种方式有意无意地接触那个涉黑团伙,她与那个团伙里的一个年轻人在一起了,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曾经那个卧底的小姨子。
说到这里,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了。
这就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吗?
我不死心,催说继续讲呀,他说他累了。
我无奈,且又唏嘘不已,仿佛置身于那个事件之中,刀光剑影,哦不,是枪林弹雨,就像警匪剧里那样惊心动魄。
警匪剧?他不会是拿警匪剧的剧情来打发我吧。我问道:“这是你的真实经历?”
“你不是说也可以讲别人的故事吗?”
“嗯……好吧。”我下意识地以为这就是他说的别人的故事,也许是还沉浸在那个故事中,而没意识到他这根本就是在回避我的问题。
我低头自顾自地发表评论:“那个卧底很高尚,太可惜了,天妒英才,哎……”我长叹一声,继续说,“他的好兄弟很悲催,世上挣扎痛苦的人很多,但像他一样处在那种矛盾的人还真是不多见,俗话说忠孝难两全,又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看啊,那只能说是上天跟他开的一个玩笑吧,哎……那个小姨子也真是痴情,我要是有这样的妹妹,就把她姐夫让给她,哎……”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不说话,面色深沉,按了按眉心,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倦意袭来的样子。
我说:“既然你累了,那赶紧休息吧。”说着站起身回房整理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