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陆(中)(1 / 1)
她的故事太过于曲折,连她自己回想起来,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才好。
见到她的师父,也就是药王谷谷主冷杉的时候,她十八岁,仿佛是从混沌里一睁眼就醒过来了一样,心里莫名其妙地松和了,后来她想,或许是因为那时一睁眼自己已经忘却了所有在光明宫里发生的一切,觉得彻头彻尾地重新活过来了,所以才松了一口气吧。
但是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她一睁眼,就看见一身白衣戴着面纱的冷杉坐在桌边,那时候阳光打在冷杉的身上,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暖洋洋的,虽然她看不见她的脸,但可见青丝如墨,肤白如雪,透着股沉静淡漠的气质,她想,这必然是角色一枚。
见她醒了,冷杉又替她作了细致的检查,问了她一些问题,看着她,眼睛里冷冷的,语气也是冷冷的。她听得懂,却舌头像是木头一样,说不出话,只能点头或者摇头。她有点懊恼,她想说话,和眼前这个人说说话,她觉得自己睡了太长的时间,长得让她觉得寂寞。
冷杉说她是受了重伤大病初愈,所以还有些麻木,又细心照料了她几天,她就又能生龙活虎地上蹿下跳,说话也十分利索,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样子。她问过冷杉自己是谁,冷杉愣了愣,说她是她的徒弟,和学武的师父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了才受了伤,所以她要将她带回谷去,不让她再学武功了。
她有点纳闷,但是师父都说话了还有什么好啰嗦的,屁颠屁颠跟着回了药王谷,走到一半才想起来问自己的名字,冷杉沉吟片刻,道:“你叫莫清秋。莫非清秋好时节,不与红叶乘风尖的莫清秋。”至此,她才有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冷杉说的那句诗她不懂,日后也从来没在哪本书上看见过,但是她却记下了,总算是有了个名字,高兴得不得了。
药王谷里只有容云是冷杉的入室弟子,其余的皆是各地慕名而来的学徒,冷杉偶尔提点几句,便收了大把的学费,更多的时候,都是容云在授课。虽然他那是不过才十岁,但是已经遍读医术,技艺精湛,与那些行医数年的大夫切磋起来也是不在话下的,也是天赋异禀的骄子。这孩子倒也不傲慢,被冷杉教得很好,饱读诗书,对谁都是彬彬有礼,只是对着他这个比她大出七八岁却玩心不减的师姐时,很是头疼,最后也被带得到处撒野,终究是个孩子,被罚得再惨,转个头又闹起来。冷杉也就不再管他们了,不过几只鸡鸭的事情,若他们开心,这钱她也出得起。
这日子就这么顺风顺水地过了一年,莫清秋是谷里唯一会武功的人,也就自由得多,谷里谷外到处跑,一出门就是几天几夜不回来,见识了外面的世界,才想起来人人都有家人,有朋友,可她却什么都没有。她觉得很奇怪,去问冷杉,对方真的就如一株冷杉一样木着脸对她,不予回答,只让她多看点书好好学习就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
她只好去学习,扎进了藏书室里,翻遍了书也找不到自己没有父母的答案,气得上蹿下跳又闹得尘土飞扬,也是那一次,她意外地发现了藏书室久封的一卷医书,上面都是一些阴毒之法,比如如何采阴补阳,如何取他人之身补自己之缺,如何金针封脑,如何改写记忆。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若不是细细感觉,三个细密的针脚几乎是无法察觉的,她运气逼了逼,只觉得一股气血上涌撞得头晕眼花,四肢发麻,心脏瞬间滞了一滞,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差点就要死了,眼前闪过一些恍惚的画面,她才知道她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也是有过往的人,只不过被封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怎么知道为什么呢,但是她想要知道自己是谁,这几乎是从她醒来那一刻起心里就有一个这样的执念,找到自己是谁,找回自己,找回家的路。
她几乎片刻也没有耽搁地闯进了冷杉的房间,将古卷往桌上一拍,古卷上的灰尘落了下来,落尽还没来得及盖上的茶碗里,冷杉皱了皱眉。
“你从哪翻出来的?”
“是不是你封了我的记忆?”
“不是。”
“那是谁?”
“不知道。”
“我是谁?”
“不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你要怎么样才能告诉我?”
“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你是谁?我给了你名字,给了你新的,安宁的生活,你在这里不快乐吗?”
“快乐和我到底是谁是两码事,快乐又怎么样?我始终不是我,你把我绑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冷杉沉默了,看着她,眼里起起伏伏,那时候她没有看懂,后来慢慢回想,才觉得里面包含了气愤,不甘,哀伤,以致绝望。但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懂,又跨了一步逼迫着冷杉面向她。
“告诉我,我是谁?”
“你想知道你是谁?”冷杉的眼睛又恢复了平静,甚至有些冷漠,莫清秋没有回答,神色坚定地表达着她的意愿,冷杉便冷笑出声。“你这是在求我替你解针?我冷杉从来不免费替人治病解症,那次我救你,你在我这打杂了一年也算是抵消了,这一次你让我替你解针,这可要贵得多。”
“你开价吧。”莫清秋扬着下巴,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
冷杉开出了天价一般的要求,要了麒麟血,苍狼珠,渊泉水,并蒂雪莲,和已然绝世的乐曲映泉连叶谱,这五样东西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要么是世间仅有,要么就是能拿到的人凤毛麟角。但是她想也不想点头答应,收拾行装第二天天一亮就上了路。
“你要的东西,我一定拿回来,到时候你替我解针,请你说到做到。”这是她临行前对冷杉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冷杉看也不看她,继续研究着手里的医术,她也不纠缠,跨上马一扬鞭就奔出好远,马蹄踏着一路上的飞烟,白衣烈烈。
她就这样匆匆忙忙地鲁莽闯进了江湖,出入江湖她不懂世道,时常搞得自己很狼狈,后来学会了不怎么相信人,也就渐入佳境了。冷杉要的东西虽然名贵,但是这世界就是有价有市,出得起钱就有办法买到手,估摸了一下她最好的就是这一身不知从哪里来的武艺,于是就挂起了杀手的招牌,一个女子,有没有名气,师出无门,她的杀手生意冷落了好一阵子。
后来打听到琴谱落在一个高手手里,她一拍脑袋灵光一现,自己贴着钱去杀了这个高手,伪装成被委托的高手,顺便还拿了对方手上的琴谱,出师大捷,后来就顺畅起来,变成了身价不菲手里鲜血不止的名贵杀手。来找她的人,要么就给她她要的,要么就给她足够的钱去买她要的,买卖一成,各不相欠。
她从来不自诩是个光明磊落或者高风亮节的人,她为了活命杀人,为了赚钱杀人,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杀人,就像这世上千千万万的许多人一样,为了一己私欲去做一些不好的事,但是她做的是最不好的那一种,即使不信鬼神,她也总是觉得有点愧疚,才立下了要替对方完成一个遗愿的规矩,这样,也只不过是求一个安心。自从她决定要以这样的方式赚钱,她就已经把自己交给了地狱,每一次手起刀落都是那么顺畅自然,她从来没有做过噩梦,就像与生俱来的能力。不过后来她明白,哪里有什么与生俱来一说,不过是她的害怕,早在十四岁那几年用完了而已。
她的十四岁是在唐家堡地牢里面回来的,那日她解封了迦尘子,守他的内力震荡,头里的金针松动了一根,当下她就感受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血气直逼上来,她装着被内力震伤,眼前却已经飞速掠过了一些画面,情况紧急她没有看清楚,只得随着薛少离一路朝外跑去,后来又遇到唐逸风的自毁,她情绪波动太大,一瞬间才更看清了脑里的画面。
为什么她能一眼认出迦尘子?为什么她会感受到唐双的切肤之痛?为什么她仿佛也被埋藏在那乱石之下被黑暗侵蚀?
因为那个人给了她新生,给了她新的面孔,在她昏迷的时日里反反复复对她说着唐双的故事,她被当做第二个唐双培养着,顶着一样的脸,守着同一个人。她和唐双是那么完美的相配,血海深仇,执拗倔强,她左家在一场爆炸中被夷为平地,她被掩埋在乱世之下,但是她被拖出来了,她活下来了,顶着唐双的脸,或许从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要代替唐双活着,所以几年以后,唐双死在了坍塌的地道之中,被乱石埋葬。
这也许是迦尘子在替她换脸是没有想到的,冥冥之中,或许他一念之差,倒是葬送了他最爱的唐双。这也许就是轮回。
后来她被迦尘子掳回了光明顶,她知道薛少离一直想问她她在哪里到底经受了什么,但是她始终没有回答,因为其实她在那里什么都没有遭受,她只是在那里捡回了失落的记忆。
迦尘子将她带回以后把她软禁在了房间里,她脑里的针被硬生生逼出了一根,元气大伤,根本无暇反抗。她只能日日夜夜在床上辗转反复,睡睡醒醒,在梦里睡着,又在梦里醒来。那时候她是狂暴的,每日里都在嘶吼,吼得声音沙哑,吼得脸骨也痛了。
她从来不知道找回自己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
她看到自己十二岁时日那天,本是换上了新做的衣裳欢欢喜喜等着薛少离来领她出去玩,却只等来了一个白衣女子,女子满目仇恨,母亲捂着她的嘴躲在屏风后面颤抖着,突然间一声巨响,接下来的就是无尽的黑暗。
她不知道她哆哆嗦嗦在黑暗里躺了多久,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墨一样的黑暗围绕着她。她哭得眼泪都干了,喊得声音也哑了,可是没有人,没有父亲的肩膀,没有母亲温暖的拥抱,她觉得她要死了,那时候她陷入了迷离之间,只觉得忽然头顶上亮了一块,一只手伸了进来,将她扯了出去,她得救了,她迷迷糊糊地想,眯着眼看了看那个人,是个白色的影子,她就不愿意再醒过来,最后沉落在一直埋葬她的黑暗废墟里。
她看到自己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睁开眼,迦尘子温柔地笑着,跟她说“朋友”,她那时真是欢天喜地的啊,朋友,沉睡了两年,她有朋友。朋友?尽管她自己对自己是谁毫无感觉,对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睡了多久毫无头绪,但是那一句“朋友”,纵使她听得似懂非懂,她还是欢乐得忘乎所以。总算不是一个人了,不用一个人躺在黑暗里,躺在毫无希望的废墟之下,她爱死了那种在秋千上飞扬的感觉,就像自己是一只有翅膀的鸟,随时可以飞出去。
可惜她不是鸟,她也飞不出去。为了把她变成完美的唐双,迦尘子开始教她武功。她不笨,学得不慢,但总是不好,他就会把她关在黑暗的小房子里。那是她最害怕的,黑暗,孤独,好像被锁进了一个小盒子里,就等着她慢慢窒息。开始的时候她哭闹,以为自己的泪水可以博取他的爱怜,可是他从来都只留下苍白的背影,她便学会了坚强。
然后他把她丢尽了修罗场里,只给了她一包迷魂散。她哆哆嗦嗦地握着药包,站在门边,一回头,只是逐渐合上的门缝里还见得到他笑着的脸。修罗场是什么地方呢?是所有在场的人只为生存而战斗的地方,是一个没有规则只有追逐杀戮的地方,她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观感,她只记得有漫天的血光,天知道她在那一片黑暗里是怎么看到血的,但是她就是记得,还有永不断绝的兵器相撞的声音,身体被割裂的声音,血液喷溅的声音。刚进去的时候她只敢瑟缩在门边,摒着呼吸,听着其他人就在不远处厮杀,死亡,有人倒在她的脚边,抽搐着,临死还抓着她的脚,她吓得木呆,尖叫着,然后肩上一痛,她不得不开始亡命的追逐。
前两次进修罗场,她总是被伤得奄奄一息抬出来,她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总是染得一身红色出来,几乎看不出白色才是本色。她的身上布满了可怖的伤口,痛得她夜不能寐,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是迦尘子总有办法救活她,不但救活她,还给她一张完美无缺的皮。为了有一个完美的玩具,他不仅为她换脸,还给她换皮。哪里来的皮呢?她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女人身上剥来的,或许甚至是几个女人。怎么换呢?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昏昏沉沉好几天,他衣不解带地坐在床边拿着针线,笑着,事无巨细,一笔一划。
她到底是谁呢?那个时候她甚至没有名字,迦尘子只会朝她说“来”,她便走过去,乖得像一只家猫。脸不是她的,皮也不是她的,她是一个靠别人活着的怪物,是个罪孽,是沾满血腥的恶魔。
她不明白,她的朋友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呢?但是为了不再遭受那样的痛苦,她只好付出更大的努力去学武,去精益求精,一招一式她练过不下百遍,才会练习下一招。江湖上总说她的武学精湛,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脱手而出,尤其在她的年纪,简直是个奇迹。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奇迹?有的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和你死我亡的绝境。后来,她如他所愿变成了一柄利剑,杀了太多人,害了太多人被杀,她自然是不爱笑了,他却怪她。
好奇怪,他让她经历了那么多可怖的事情,却还怪她笑不出来了。她又不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怪物,为杀戮而生。她到底是谁?她找不到答案。于是她想到了离开。
那一年她十七岁。她在一个月夜里逃出了光明宫,她觉得只要逃出去了,她就能找到自己重新来过了,可是迎接她的只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她近乎绝望地走进那片黄沙里,兜兜转转,迷失着,没有办法回头,也没有方向前行。她疯狂地在风沙之间奔跑,质问上天为何要这样折磨她,像所有幽怨的女人一样怨天地怨鬼神,她想是不是她前世作了太多的孽,这一世才有这些业障。她甚至想到了死,所以在暴风来临之时她没有丝毫的躲闪,随着怒好的狂风在沙里沉浮,她被随意地拍到岩壁上,又被随意地卷起,她被撞得五脏都移位了,她却还没有死,脑袋痛得想快要和身体分离了一样,她倒在平静的沙面上,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里是无尽的黑暗,她又回到了那片废墟里,她又开始哭泣,害怕,然后她被一双温良苍白的手托住,她离开了那片废墟,溺进了一片血光里。这是地狱,她对自己说,就让她在地狱里赎罪到一切结束吧。她不愿再醒来。
但她还是在十八岁那年醒来了,没有记忆,后来仍旧是一片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