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陆(上)(1 / 1)
陆
莫清秋赶到药王谷时已经是魔教覆灭后的第二十三天,薛少离一路昏迷不醒,身体每况愈下,到最后近乎气若游丝,靠着疾风那两粒丹药才护住了心脉,莫清秋一路上重金买着人参吊气,总算是挨到了药王谷谷口,她跳下马车冲进谷里就拎了人出来,开口就吩咐着小心抬人,没有一点要先招呼的觉悟。
对方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子,穿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服,正在翻检着晒好的药材就被人拎着耳朵揪到了门口,耳朵边连珠炮弹一样传来一连串着急但也不失条理的安排,正翻了白眼想要臭骂一顿这不讲礼貌的家伙,一看眼前的人却立刻蔫了下来,瑟瑟抖抖地站着。
“师,师姐……”感觉屁股上被抽的红印子还没有养好,这挨千刀的暴力女居然又回来了。
“啰嗦什么,还不赶紧找人给我把车里的人安顿好?”莫清秋看准了小师弟脑门一巴掌就呼了过去,又留下锃亮的红手印。
“是,是。”少年捂着脑袋踉跄几步跑远了,头也没敢回,加快了步伐跑去办事,就怕一个怠慢了又被这师姐揍一顿,被她揍一顿,躺十天也不见得养得回来。
看着哆哆嗦嗦跑远了的师弟,莫清秋笑了起来,又上了马车整理一番,和着几个师弟师妹把薛少离七手八脚地抬进了房里安置好,才算松了一口气。
“柿子饼,师父呢?”她把头转向满头大汗的师弟,后者听到她的声音条件反射地抖了一抖,僵硬着转过脖子来,正要搭话,门外便走进来一个女子,本是嘈杂的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药王谷的学徒们自动地分立两侧,低着头,态度谦恭。
女子一身白衣与其他人并无二致,只是其独有的出众气质让一袭白衣也变得波澜起伏,有声有色。青丝白肤,若不是眼角细微的皱纹,乍看之下就如同双十年华的女子。即使细看,也不过三十出头,面上蒙着白色的面上,只露出一双凤眼,眼色冷凌,不怒而威,使人下意识收起笑容,也变得冷冽起来。
“师父。”莫清秋颔首,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态度,看了看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薛少离,“请师父救他,他受伤太重,只能寄希望于师父了。”
女子看了一眼薛少离,眼中露出惊异之色,疾步走了过去握住薛少离的手探脉,脉象虚弱混乱,已经是命悬一线,再差分毫,就是回天乏术了。女子沉思半晌,开口道:“将我的药包取来,其他人全数退下,不要前来打搅。”
随侍的学生领命取来了她的药包,一干人识相地全数退下,莫清秋看了看头也不回的白衣女子,也只好默默退出房间,在门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趴在门缝上既欣慰听不到动静又焦虑听不到动静,最后只好安慰自己待在门口也帮不上忙,眼不见心不烦地走了。而白衣女子,一待,便是一整日足不出户。
入夜,白衣女子那边还没有消息,期间叫人打了几盆干净的水抬进去,出来就变成了已经泛乌的血水,又重重关上门,不置一词。她知道她师父治病时不喜欢有人在边上干扰,也就没有啰嗦,自己暖了酒坐到池塘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喝起来。
她是越来越离不开这杯中物了,闲下来就喜欢喝两杯,暖暖气血,解解疲乏,好像喝得迷迷糊糊做人也就迷迷糊糊了。
“师姐?”身后传来了怯懦懦的声音,她转过头去,是以前总被她欺负的小师弟,转眼已经比她还高了,却被她收拾得一见了她就怕。那会儿在药王谷,她确实是一方霸王来着。
“柿子饼?快来快来,坐过来。”她拍了拍身边的大石头,这石头就是被她带着人坐在这磨得光滑的,池塘里的鱼也跟认得她的声音一样,在月夜里靠过来,冒着一串串水泡。“呐,还是小孩子,就不让你喝酒了。”
“什么啊,我今年都十八了,舍不得给我就明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虽然嘴里小声抱怨着,人还是挪过来坐下。
这师姐除了凶一点下手重一点,但是上山打猎下河摸鱼去村里偷鸡吃,没有一次不带着他的,有什么好吃的也先给他,倒是非常美好的回忆。说是师姐,来的时间却没有他早,只是有一年师父突然将她领了回来,那时候药王谷里只有他一个徒弟,说是师姐,他也就认了,比他大了八九岁,一点长姐样子没有,带着到处野,被逮住了首先把他供出去还暴力逼迫他认罪,搞得他那段日子惨淡惨淡又精彩纷呈的,对她的感情也很复杂。不过这师姐只留了一年就离开了药王谷,他在谷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知道她在外面混得怎么样了,看样子也还是以前的做派,只会欺负人,不会被人欺负。
“诶诶诶,我耳朵好着呢,”莫清秋板起脸伸手就要打,对方缩了缩,她却收回手笑起来,“好啦好啦,虽然在我眼里你一直都只是个吃个柿子饼也能感动得痛哭流涕的小屁孩,但是终究是长成男子汉了,给你留点面子。”
“留面子就别提柿子饼的事,明明是你吓我我才会哭。”柿子饼不服气地瘪嘴,莫清秋笑了笑没有答话,他便又小声叨念着,“况且,况且我有名字。”
“诶,名字?”莫清秋倒是立起了耳朵,这么多年以来,她都没记得柿子饼还有别的名字,一直柿子饼柿子饼地叫着。
“容云,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的容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对方不满意地叫起来。
“哎呀哎呀,你知道师姐脑袋不好使,那么计较干什么了,来来来,喝酒喝酒,年纪大了就喝酒。”莫清秋扔了一坛到容云怀里,自顾自喝起来,本来觉得回了药王谷,喝着小酒赏着月光应该是挺开心的一件事,但是她却越喝越觉得烦躁,越喝越觉得愁云密布。
“师姐,你不开心?”容云探了探脑袋,莫清秋确实是一脸愁云地对着月亮,她和几年前离开药王谷的时候不一样了,那时候她满身朝气,满腔热血地要出谷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事没做成,盘缠还丢了一样的一脸倒霉相。
“柿子饼,你是哪年来的药王谷?”她没回答问题,倒是自己想了个问题,话一出口,容云就叹了口气,也懒得再纠缠名字的问题,横竖他师姐是不想改了,柿子饼就柿子饼吧,再啰嗦可能就是柿子汁了。
“从小就被师父捡回来了,师父说是在谷口捡到的,看我都快没力气哭了实在有点可怜,就捡回来了。”
“师父对你好吗?”
“师父,应该是对我最好的人了吧。”容云灌了口酒,不由自主地也想莫清秋一样赏起了月亮。大概是一回忆起往事,人就喜欢看着月亮,好像月亮也经历过一样,能与人有什么共鸣。可实际上月亮一直是那个月亮,它看着,从来不说,任人去描摹。“虽然有时候严厉了一点,但是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也因为遇到师父才能活到现在。”
“师父真的很善良,对吧?对我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总是悉心照料。”莫清秋说着,是问话,但是不像是在问容云,倒像是自言自语,说着说着就细不可闻了、
“师姐,你要做的事做完了吗?”
“嗯?”莫清秋愣了愣才想起来当初出谷时容云问过她原因,她只随口说是要做一件想做的事敷衍,没想到他倒是一直记着。
“差不多了吧。”她回答得模棱两可,说着又没声了,自顾自喝起来。
“到底什么事啊,还跑出谷去,谷里不是挺好的,也没有外面那么多事情。”
“你倒知道外面事情多了。”莫清秋听他一口老成的语气就笑起来。
“我当然知道了,你看十里外的那个村子,就是我们以前去偷鸡的那个,今天你家占我田了,明天你家路太宽了,动不动就打架斗殴,吵吵闹闹就没完,外面有什么好的,谷里清清静静,看看书弄弄药材,不比外面好?”容云抱着酒坛子唠叨开了,一脸不屑地对着莫清秋,以表达自己对外界的不满。
“还真是,哪里都是一样,你争我抢的,是没个清净地方。”莫清秋笑得有点捉摸不透,容云看不懂,也懒得猜,反正他这个师姐他从来搞不懂。
“你出去到底是是为了什么事?”依依不舍的追问,其实他还是很好奇外面的世界的,最远他也就是去过十里外的那个村子,再远,就是另一个世界了,虽然他很喜欢谷里安静的生活,但是了解一下外面,总是好的,总是有书上记不完的事情在嘛。
“柿子饼,你想知道你是谁吗?你真的是谁?父母是谁,为什么被遗弃了,怎么来到这里的,你想知道吗?”莫清秋侧过头来问他。
“不想知道,我现在这样挺好的。”容云摇了摇头,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意思。“是谁有什么重要呢,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就好了。”
“我要有你这觉悟就好了,”莫清秋又笑起来,转回脸又开始望着月亮。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是我想知道我的。”她的声音飘不可闻,就跟着她的思绪一样,飘飘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