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往事(4)(1 / 1)
折腾了一天累得如同老黄牛的陆成荣两口子不会知道,在他们呼呼大睡着和周公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他们家的命运就已经带着彩虹似的五色斑斓的带子从头顶飘过,不带走一丝云彩的离开了。
王君在城里是竖着走的,走的路线堪比现在国际T台上模特们走的猫步——别的不说,那线真是走的又直又长,煞是顺畅,虽然心里弯弯绕绕九曲十八弯如同山间小道,面上却是不显山不露水,一副老僧坐定的淡定模样。
既然回了老家,王君也算拆下了那副强装出来的名为尊严的面具,把赤-裸-裸的内里螃蟹似的横走出来给人欣赏,谁知挥舞着钳子显摆了没有几圈,就被人摆了一道,面子里子丢了个精光。
平心而论,王君是把她这宝贝儿子捧在掌心里的——陆成荣从小就嚣张跋扈,在“死不要脸”这项技能上,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她这当妈的心里和明镜似的,但情感上还是倾向于自己的儿子,出了什么事情或者做出什么决定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自己的儿子。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收拾行囊静悄悄地走了,和来时一样,等陆琪雨迷迷瞪瞪地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经受到的就是她父母狂风暴雨般的连环轰炸式袭击。
“你这小丫头片子是不是和奶奶顶嘴了!”
“怎么奶奶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你说你怎么就那么能睡!奶奶走的时候你都没有听到声音吗?”
“养你到底有什么用?就知道吃就知道玩!明儿就把你送到村东头老刘家给他儿子当媳妇!”
陆琪雨怔怔愣在原地,被她父母炮火连天的轰炸给吓呆了,只有在听到“老刘家儿子”的时候,她才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然后眉毛一抖就想开哭,老刘家儿子是个瘸腿的麻子,她是真的害怕陆成荣会把她送走。
陆成荣看她的脸就烦的不知如何是好,此时也只能拽了她的领子将她往旁边一丢,然后就急匆匆拉了秀芬一起,借了辆车就去拦佘太君了。
陆筝从陈自修家回来的时候,家里的院门已然大敞四开,风声从外向里横灌了进去,那院子像个漏风的布袋一样随着风声的越过而鼓胀着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的从厨房那边传过来,抽抽搭搭的甚是可怜,听着听着就像要断了气似的,陆筝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就迈着两条小短腿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陆琪雨的腿。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只是看着陆琪雨这么难过,他心里的同病相怜的触感也如同扒开了的那种又苦又涩的杏仁,汁水都被挤出来顺着喉咙滚下去了,他急得满头大汗,却只能说出断断续续的几句话:“姐······姐姐,不······不哭。”
陆琪雨隐约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话可能害了陆筝,陆筝这么一安慰她,她心里的愧疚更深,却强撑着不肯回头,只能把手里那块攥了许久,已经黏在手掌上的糖纸扒了下来,把那块飘扬过海而来的、已经粘出了几根长丝的奶糖塞进了陆筝嘴里:“······弟弟,给你吃。”
那是陆筝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但是这味道却是咸的,是甜的,是苦的,五味杂陈,乍一下几乎品不出它们的滋味。
那天晚上陆成荣和秀芬两个并没有回来,姐弟俩挤在一起睡了一夜,第二天却被人从被窝里生拽了出来,陆筝在迷蒙之中只能看到陆成荣凶神恶煞的一张脸,那张脸几乎是扭曲的,好像被人用硫酸给泼了一遍,陆筝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瞬间就清醒了,可是眼前明晰起来的时候,陆成荣已经恢复了那张慈父似的关怀面容,还煞是温柔的用手摸了摸陆筝的脸,之后就转身走了。
就此之后,陆成荣一个月才会回一次家,而秀芬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趴在屋子里锁上门哭了整整一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了。
而陆筝毕竟年岁尚小,很快就被另外的东西吸引了注意——陈自修家的书房。在那个年代来看,那书房完全是个皇帝才能拥有的宝库。
那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书籍——线装的四大名著,带着批注的国外文学,边角褶皱的灰突突的易经八卦等等。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不知从哪里流传过来的卜盘,颇有些年月的龟壳上画着许多横七竖八的让人看不懂的符号,陈自修每每都会叹息着点上大烟斗,在昏黄的草灯下迎着细弱的光看着这些古拓,而陆筝就团成个小松鼠的模样,趴在比他还大的书上看的津津有味。
这孩子在语言和气力上的缺陷好像在其他地方被弥补了,他看书奇快而且好奇心旺盛,有时候会费力拖着能把他压扁的书本蹭到陈自修腿边,他表达起他的意思来很是含糊,但是陈自修还是听懂了他的问题——“爷爷,什么是‘传道、授业、解惑也’?”
对陈自修来说,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但又同时不好回答,就像那个名为圆圈的知识网,知道的越少越是不知天高地厚,而知道的越多,每每要说出一句话的时候却要思前想后,似乎总有一个不知名的绳子勒在嘴边,阻碍他的思维澎湃而汹涌地泻出似的。
也难为这孩子认得这么几个字,陈自修宠爱而又欣慰地摸着陆筝的脑袋,想了又想才说:“这是最有学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每个小男孩都是英雄主义的优秀拥护者,在陆筝看来,‘最有学识’和‘最伟大’是画了等号的,但是他关注的却是另外的东西:“最伟大的人还能做什么?”
陈自修看着他紫葡萄似的圆溜溜瞪起来的眼睛,这不着调的老学究难得地想逗逗他:“还能娶天下最美的姐姐。”
谁知陆筝半点都不感兴趣:“能让爸爸妈妈姐姐都不哭了吗?”
陈自修一滞,顿时感到喉咙口哽住了什么东西,连呼吸都不顺畅了,他犹豫着把手覆盖在陆筝的发顶上,带着点颤抖地回道:“······能。”
陆筝顿时就笑开了眼,这孩子从小喜静,不爱说话不爱闹,脸上从来都没什么太过夸张的表情,此时这眉眼一弯,稀疏的两条眉毛叠在一起,瞬间就带出了一种无上光荣与喜悦的意味来。
陈自修把他搂在怀里拍了拍,忍不住摘下老花镜,长长叹息了一声。
秀芬却越来越沉默寡言了,自从上次回来,她就对陆筝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既不夸奖也不管教,想要出去玩就出去玩,想要去陈自修家蹭饭就去陈自修家蹭饭。当然,他们自己做饭的时候也会带上陆筝的一份,但若是陆筝回来晚了,悄悄挪着脚步走到桌边的时候,却会发现桌上已经满是残羹冷炙,他自己的椅子孤零零歪在一边。
陆筝歪歪扭扭地走过去,费力地将椅子竖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就坐了上去,随便抓了几口饭就咽下了肚子。他既不哭也不闹,更不会像陆琪雨那样因为自己受到不公的待遇而放声哀鸣,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像个透明的人,浑然不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所该拥有的模样。
但即使是这样的隐形人,也一样是会惹祸的。
他当时迷恋上了瓦特的蒸汽机,对那本镶着金线的书非常喜爱,甚至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了里面的图片,那图片上蒸腾出的水汽仿佛能透过书页闯进他的虹膜里,在家里的时候他也下意识地寻找同样的白雾,于是有一天,他就趴在高高的炕沿边,看着那个嗡嗡作响的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水壶在那里冒热气,如同什么古旧的东西那样咯吱咯吱地发出并不悦耳的声音。
那个东西在他的脑海里拼命喊叫着试图引起他的注意,连那坑洼不平的土壁、尖尖的壶嘴以及长长响起的鸣叫都在蛊惑着他的神智,他好像受到了海妖的控制,于是他拼命伸出手去,试图触摸到海妖的一缕发丝——
——然后就被一声尖叫给彻底惊醒了神智。
他好像从哪个冥想状态里回过了神,断裂掉的神经线又神奇地接合在了一起,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呈一个头朝下栽下去的姿势,可是却是被人一把捞住,捧着头给护在了怀里——
——那个水壶下面是不甚稳重的架子,而他,刚刚居然推倒了那个架子,热腾腾的滚烫的开水向他当头泼过来,却只有零星几滴撒到了他的身上。
将他搂住的陆琪雨却发出了自从陆筝认识她以来的那种最为尖利的惨叫,那叫声之长之厉,将还在当院做饭的秀芬给吸引了过来,秀芬往这边一看,登时就差点没被吓晕过去,她几步蹿过来,将陆琪雨的胳膊往带着冰的水盆里狠狠浸了过去,从陆筝泛红的虹膜里似乎都能看到那种异样的白气带着水泡从水底争先恐后地涌上来,而陆琪雨疼得连哭都不会了,只呆愣楞看着自己的手臂,似乎是在思量着它是否是被烫熟了。
秀芬怒红了眼,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半晌才反应过来似地给了陆筝一巴掌,将他直接打翻在了地上。
陆琪雨却惊叫道:“妈!别打我弟!”
秀芬向前闷头走出的两步在她的呼唤下停止了,她扭过头去擦了擦眼睛,把陆琪雨抱在怀里去了卫生院,自始至终都没再看陆筝一眼。
过了好久陆筝才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来,他一言未发,也并不哭泣,只是出去拿了比他还高的拖布把地板抹了几遍,又学着秀芬平时的样子重新烧了一壶水,他人小胳膊也不够长,废了不知多少力气才将水捧上了架子,期间手臂和手掌上也满是燎泡,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只一板一眼地将事情做完,然后就坐在门槛边向小路的另一侧遥望,期待着能尽快看到秀芬她们的身影。
而回来的其实是一家三口——陆成荣一脸不自在地抱着陆琪雨,而那小丫头虽然嘴上恨她爸爸恨的要命,实际上却将她爸爸的脖子搂的死紧,眼泪鼻涕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秀芬却是满面寒霜片言不发,抬腿就从门槛上跨了过去,看都没看陆筝一眼。
陆成荣肉疼地摸摸鼻子,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给陆筝:“你妈心情不好,你别难过啊。”
陆成荣总觉得自己这干儿子不像个孩子——那眼睛黑沉沉的都没个灵动的感觉,看着就像评书里那些活了七老八十的知天命的糟老头子,看着那糖也没有半点兴趣,似乎根本不想伸手去接,陆成荣保持原状地在原地呆了半天,最后只得自讨没趣地把糖收回来。
他转而又抛出了另一个诱惑:“爸爸带你们出去玩儿啊?”
陆筝的目光只固定在陆琪雨手臂上,对他的话没有半丝回应,陆成荣只得把陆琪雨的手臂拉下来给他看:“别难过啊,这丫头猴儿精躲得也快,没受什么大伤,涂了药歇几天就能好了,不过这块疤是留定了。”
那是块紫红色的疤,在陆琪雨的手臂上狰狞着咧着嘴,陆筝忍不住想起当时她扑过来护住自己的样子,眼圈瞬间就涨红了。
这还是陆成荣第一次见到这孩子将哭不哭的模样,可把他惊愕得够呛,陆琪雨却连忙跟着抹了抹眼泪,直接从她爸爸身上滑下来,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样把弟弟搂在怀里拍他的背,一边还前言不搭后语地安慰他:“男子汉大丈夫,疼和苦都要忍着,眼泪掉出来给谁看呢?”
也亏了陆琪雨天天听那些侠肝义胆的评书,居然无师自通地开发出了这种蹩脚的安慰词。
陆筝没说话,只同样慢慢地、回抱住了姐姐。
——我会回报你的。
陆筝心想。
——让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他在心里默默下定决心。
——陈爷爷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就是别人帮助了你,要百倍地千倍地补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