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起始(1 / 1)
“嗑啦。”
一声清脆的碗碟撞击的声音,坐在沙发上的女人突然一抖,手包顺着沙发坐垫滚到了地上。
“对、对不起······”
女人支支吾吾地道着逻辑不清的歉意,嘴里就像塞了团石子似地说不清话,她颤抖着伸手摸索着,试图将手包从地上捡起来,捡了几次却依旧滑脱到了地上。
一只大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那只手帮女人捡起了包,扫落了上面的灰尘之后,才将它又放回了女人手边。
“对、对不起,我真是、我真是太没用了······”
女人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将原本摘下来放在茶几上的墨镜又架回了鼻梁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想起来什么似地再次摘了下来,转而对坐在对面的男人露出一个近似歉意的、怯弱却讨好的笑容。
“姐。”
陆筝突然出声道,他这一声低沉到了极点,造成的反应却像是扎爆了一个鼓囊囊的气球,对面的女人忽而向后一蹭,瘦削的脊梁骨险些顶到沙发的靠背。
陆筝叹息一声,把茶杯往陆琪雨那边推了推:“茶要凉了。”
陆琪雨勉强笑了笑,伸手掩饰似地端起了茶杯,她穿了一件松袖里衣,抬起肩膀的时候,衣服的袖子就向肩膀那边滑了过去,一团犹自暗红着的疤痕露了出来,那疤痕看上去真是年代久远,丑陋地生长在女人的手臂上。
陆筝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伤疤······”
“嗯,这个么?”,陆琪雨突然反应到了他的异常,于是连忙把袖子拉下来挡到了手腕上,连声回道:“没事没事,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早就不疼了······”
又沉默了下来。
连夜风都缓慢地停止了呼啸。
在这样凝固地能把人逼疯的空气中,陆筝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这么多年不见······你生活的怎么样?”
他没有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也没有问:“为什么这么多年也没有回来看过我们?”
更没有问:“那个人对你怎么样?”
这些问题问出来根本没有意义,只会徒增双方的尴尬罢了。
即使是这个问题,也是实在没话找话地寻找出一个由头罢了。
一个人生活的怎么样,从外表上就可以看出来了。
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却已经要靠厚厚的妆容来掩盖年龄,那些细小的皱纹如同毒蛇般盘踞在她的眉角眼尾,不知她是不是在这些年里做过什么整容手术,那张脸和记忆里总有些一些出入。
属于年少时的青春和嚣张随着岁月渐行渐远,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瘦骨伶仃,露在外面的肌肤虽然白皙依旧,却没有了当年的光滑细致。
连气势也不似于那种要挤出身体,笼罩一切时的自在潇洒。
是生活打磨了她的棱角么?
可她是陆琪雨啊,是他又敬又爱,又恨又怕的姐姐。
陆筝不知自己的心底是什么滋味,那就好像把黄连挤出汁水挤进了喉咙里,从舌苔向上都泛起了难言的苦涩。
热烫的茶杯被捧在掌心里,那些热意似乎能顺着手腕延伸到心灵深处,这种热量给了陆琪雨一丝不知从哪儿而起的支撑,于是她努力地抬起眼,鼓起勇气与陆筝对视,可是几秒钟之后,那张面具就骤然卸开,她崩溃地轻声哭泣起来。
“小筝,我后悔了小筝······”
“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后悔过······”
“那个人当初那副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他确实喜欢我,也确实把我娶回了家,他家里的佣人们也把我当少奶奶供着······”
“我为了他做了处-女-膜-修补术,还整过容,也打过肉毒杆菌,可是他还是找了另一个人······”
“在我之前就有了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给他生了儿子,可都被他一脚踢开,他家大业大,根本不缺女人,也没有女人敢惹他,他说我有精神问题,还把我关在屋子里不让我见人,我这次还是偷偷跑出来的,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他是个性变态、有暴力倾向、他那大儿子比他还要变态,我曾经怀过孕,都检查出来是儿子了,可已经离开他的前妻打来电话骂我,说我是不要脸的臭婊-子烂小三,他嘴上安慰我,可过几天我就从楼上摔了下去,孩子也没了,结果他把家里的佣人赶了出去,说是没把楼梯擦干净,楼梯上有水才会害我摔倒······”
陆琪雨开始只是在低声啜泣,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齿间牵拉出像要把什么剥皮噬骨般的怒意,可那怒意却更像是掉进陷阱的小兽犹在垂死挣扎:“可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那只笑面虎,在众人面前那么一副有公正又正义的模样,背地里比谁都心狠,我本来子宫壁就薄,那次流掉之后就再没怀过孩子,现在我岁数也大了,再怀一个的可能性已经接近于零了······”
陆筝一直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从陆琪雨这边看去,估计会觉得他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但事实上,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陆筝的两只手掌已经紧紧攥在了一起,手背上都冒起了青筋,深紫的淤痕清晰地浮现在苍白的肌肤上。
陆琪雨犹在低喃:“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后悔把明宇留给了你——”
“——别说了。”
陆筝豁地抬起了头,眼里积聚了一丝难得的不明来意的怒火,他再次重复道:“明宇不是包袱,不准用‘留给’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
“对、对不起”,陆琪雨明显被惊吓到了,她擦了擦眼镜,隐形眼镜被泪水冲出了眼眶,那泪痕如小蛇蜿蜒在面容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真的辛苦你了,我看这里并没有女人存在过的痕迹,你还没有找个太太么?也对,带着明宇这么大的孩子也确实是不好再找,现在的女人找男人的时候都要看对方有没有孩子,我、我现在岁数也不小了,也不会再有孩子了,等我老了,都没人给我送终,一个女人只能孤零零地等死······”
陆琪雨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泪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了茶几上:“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小筝,我今天过来找你是为了一件事,我觉得,这件事不管是对你来说,还是对我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我缺一个儿子,而你没有了负担,也完全可以去找一个女人,再去生一个儿子,再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开始属于你自己的生活,所以、所以——”
“——你的茶水凉了,我去续杯。”
陆筝突然站起身来,不知为何他似乎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茶几,在站起身来的时候,膝盖狠狠磕碰在茶几上,发出骨头与玻璃相撞时那种碎裂般的巨响。
他突然把陆琪雨面前的杯子拿起来抓在手里,回到厨房给她重新续了一杯水,在把杯子放到饮水机下面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抑制不住地颤抖,每根指节上的骨刺都像要穿出薄薄的皮肤,青筋颤动着随时要裂开,而那水流磕碰在杯缘上的时候,迸溅开的滚烫的水渍打在地上,声声都好像重锤砸进了脑海里,牵拉开刺骨的疼痛。
陆琪雨的声音犹在喋喋不休,如同尖椎般一根根地刺了进来:“所以,我这次偷偷地跑过来,也只是想对你说,也只是有一件事想对你说,请你、请你把明宇、请你把明宇还给——”
“——我拒绝。”
那个盛满了茶水的杯子突然被人重手磕在了她的面前,边上溅出几滴茶水,好像血渍般坠在了玻璃上。
陆琪雨突然仰头看他,她眼里的那点怯弱消失了,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虽然细微到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消失了,可还是被陆筝牢牢捕捉住了——
——那是如同护住自己的子嗣的母兽被逼到绝境时才会露出的目光,玉石俱焚一般的疯狂。
多么可笑啊。
当初想尽一切办法要把这个孩子推出去的女人,不惜牺牲自己和家人的未来,也要让自己得到想要的生活的女人,对自己的儿子弃之敝屣的女人——
——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陆筝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种笑容看起来并不美好,甚至有点瘆人,就像谁把装满甜言蜜语的罐子给撞翻了,然后在里面填满了水泥和硫酸一样泛着点邪恶的怒意,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每个词句说出口来,就像要羽毛一样轻飘飘地飞走:“即使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你也应该知道吧——”
陆琪雨把后背抵到了沙发边上,惊恐而又不甘地看着他,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小。
陆筝紧接着道:“——我在教师代表大会上的那篇演讲稿,是你换掉的吧。”
他慢慢吐出几个字来:“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