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坠落(1 / 1)
“那你就快跳吧。”
几个人之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不冷不热,语音轻挑淡漠,投在地上却像是把那原本就摇摇晃晃的杨舟桥给震塌了,阿空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睛不知为何又睁开了条缝,他额头冒出了细汗,看着底下涌动的河流就像是看着一只毒蛇猛兽,那猛兽大张着口,稍有不慎就会吞食掉他的生命。
陆明宇其实根本没学过什么心理学知识,只是还不懂事的时候看过一部香港的名叫 《谈判专家》的电视剧,事实上他连主角的模样都记不太清,只隐约想起了里面主角提过的一句话,说是真正想死的人会选择一个或空旷或狭窄的只有他一个人存在的地方,那些被人发现也没有跳下去的、被洗胃或者被家人发现送进医院里抢救的人并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想通过伤害自己来虐待别人罢了——可笑的是那些嘲笑他欺侮他的人不会为他的死掉一滴眼泪,只有真正喜欢他爱他的人才会为他的死悲痛欲绝。
多么讽刺啊。
陆明宇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反正早晚都会死的,反正你也不打算活了,干脆把你想杀的人都杀掉再死吧?!”
阿空空旷的眼眶里汇聚着泪水,一直愣愣地盯着他,于是陆明宇只得说下去:“比如你那热爱家庭暴力的父亲,你干脆先拿刀捅死他,然后把他分尸投到荒山野岭啊,还有你那没用的母亲,你干脆买几瓶安眠药给她灌下去啊,哦对了,还有总是欺负你的那些同学,那个更简单了,只要在他们的暖壶里投下无色无味的□□,你可就是完全的大仇得报了!”
真不能怪他没文化不知该怎么做一场正确的谈判——整日生活在打打杀杀的世界里,这已经是他想到的最正经的劝说方法了。
莫翔听得心里咯噔咯噔直响,忍不住就后退了一步,陆明宇这小子表面上看不出来有多狠,原来竟是这么个蛇蝎心肠么?
阿空嘴唇不停地哆嗦着,目光闪烁着竟然有些退缩:“不、不行的,虽然他打我骂我,但他毕竟还在外面工作着花钱养我,我妈虽然懦弱无能,但她毕竟生下了我,还有、还有那些人也有自己的父母亲人,要是我、要是我真那么做了,那他们——”
“——你还知道他们有父母亲人啊?”,陆明宇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毫不客气地接道:“那你呢?如果连一个会为你的死感到难过的人都没有的话,那你也确实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但只要有一个人还会为你的离开感到悲伤,你就该为了那个人好好活着!”
无言的愤怒在心中凝聚,陆明宇心中难过,声音也骤然提高了八度:“你现在这么跳下去,就是为了让那些不在乎你的人骂上一句‘活该’,然后完全地将你抛之脑后么?那些在乎你死活的人却要背负着这种重担,永生永世活在成为杀人凶手的痛苦之中!”
陆明宇再次踏前了几步:“你有什么资格就这么伤害那些爱你的人!你这个自私透顶的胆小鬼!”
“唔——”
阿空突然蹲下大哭起来,他所在的地方原本就在护栏外边,他的两只脚原本也是侧放着挤在桥边,他这么一动,原本就蹭在外边的去的半只脚也立刻就要打滑,眼见着就要掉下去,他突然灵光开窍似地胡乱在边上一抓,居然堪堪抓住了护栏,险些就整个滑下去了。
但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要上来的意思:“不行、不行、你劝我也没有用的,我已经做好准备了,谁说也没有用的,如果我不跳下去的话,连我自己这关也过不了,我又丑又没用,又没人要我又没人喜欢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我什么都做不好,呜呜,如果不考上重本的话,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容身之处······”
“喂喂喂”,陆明宇越听越火大,简直想把这鬼哭狼嚎的小子直接踹下桥去:“还有半年多才高考呢,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啊?再说考不上重本又怎么了,这世上考不上大学的人还好好活着呢!北大的出来还卖猪肉呢!清华的出来还搬砖呢!水泥搬运工现在一个月还能挣一万呢!他们都没哭天抹泪地怨恨世间不公,你一个天之骄子就不觉得自己林黛玉上身了么?”
阿空居然在满脸泪水鼻涕的情况下还把他的话都听进了耳里,因为他从桥栏的缝隙里抬起了一只红肿的眼:“······为什么要把我和他们比较?有什么可比性么?我最讨厌别人拿我和别人比较了!我又不是为了别人活着,凭什么拿他们的人生和我相比?还有!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是说即使我重本毕业也挣不了多少钱么?钱钱钱!一个个就知道提钱!你活着就只剩下钱了么?!”
我擦擦擦擦擦!
陆明宇他们几个只觉得面前有数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草泥马们还露出性感娇羞的小屁屁对他们拼命摇晃,那红艳艳的屁股上不停浮现出你打我啊你打我啊,让你打我你怎么不打我呢,你一定是不敢了吧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
妙玉和刘姥姥果然不是同一个次元的人吧?!
其实根本没法交流的吧?!
莫翔已经根本懒得去管自己的表情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恶毒的杀人方法,比如戴上手套去推这个小子一把,或者突然尖叫一声说条子来了······
“擦!条子怎么还不来?”莫翔如梦初醒般地问道。
学究这会儿也一样额上冒汗:“我也不知道啊,现在根本不敢再打电话去问了,估计是路上堵车吧······”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么?这么晚了路上居然还会堵车?”
“现在和我说这些有意义么?难道我还能长出千里眼来看看他们走到哪里了么?”
“······”
他们几个互不相让地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陆明宇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朝阿空那边挪去,似乎随时准备在他跳下时抓住他的胳膊。
在这种气氛紧张的时候,阿空还沉浸在自己泪流成河的世界里:“······呜呜······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倒霉,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这世上简直没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了······”
“你才不是最倒霉的呢”,陆明宇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低柔许多,听起来就像是管弦在轻轻敲击着石柱:“就比如我们几个人,一直活在五中这种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堵住狠狠地揍上一顿,揍得连自己的爸妈都不认得自己;那个戴黄眼镜的小子,出生的时候就是八百度近视,看了这么多年的□□也没亲身实践过······”
学究冷笑了几声,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
“······还有那个染着黄毛的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人的家伙,他暗恋的女神这么多年也没给过他一个正脸,而且对他最好的兄弟穷追不舍······”
莫翔咔嚓一声咬碎了一口钢牙。
“······旁边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家伙,这么多年都只是别人的小跟班而已,即使他拼命想在人群里突显出自己的价值,却总是以失败告终······”
刘轩伟狠狠踹了几下护栏,但还是努力忍着没有起来跳脚。
“还有我。”
此时的陆明宇已经站得离阿空很近了,不知为何,他的眼里居然很没出息地积聚了泪水,眼眶周围也迅速地红肿了起来。他压低了声音,近似耳语地、颤抖地对阿空说:“······我爱上了把自己养大的人。”
——爱上了一个该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
在这世间之中,在这深渊之谷,只有这一根绳子在摇晃着飘荡。
风声呼啸,雨声点染,也只有这块长布好像在描画着这么伶仃而孤单的场景。
陆明宇想起以前读过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身边都没有朋友,他们相约去一个地方一起死去,就像他们存在的地方其实有人在关心并且爱护着他们一样。于是他们看着地图佝偻着走,每走过一个地方的时候都要问别人下一个地方的路标,可是他们还是在路上走错了方向,在死去之前也没有看到对方的模样。
只能孤零零地离去罢了。
或许只是憋闷了太久,或是实在是没有发泄的渠道,或许只是那种被他刻意掩埋着的重压总会在他不经意间伸手挠他一把,然后将那自欺欺人的面具揭下来,再狠狠甩他几个耳光似的。
总之,他一直掩藏在心底的恐惧,居然对着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马上就要告别世界的人说了。
其实他只是想说······自杀真是最便宜了敌人而又最伤害自己的好办法啊。
他不会为任何自杀的人鸣冤叫屈,只会冷漠地看着那个人,然后啐上一口说“你活该”罢了。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啊。
阿空似乎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模样吓怕了,或者被他这种毫不掩饰的剖白给震惊在了原地,阿空心里有了一个想法,想在临死之前看看这个人的脸,看看这个大逆不道而又违背世俗的人究竟长了一长多么穷凶极恶的脸······
他慢慢地、一格一格地伸出手去,那一帧帧的画面仿佛被缓冲成了以毫秒计的钟表表针转动的速度。
就像圣女把橄榄枝递给了半跪的仆从。
陆明宇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令人喜极而泣热泪盈眶的动作,他忙不迭地伸出手去,还差一点就能抓住阿空的手——
“——站住别动!”
警铃随之大作,尖利的鸣笛声划破了夜空。
无数人奔跑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地从远至近而来。
阿空原本飘摇而迷茫的神情忽然一抖,好像谁用尖锐的冰凌打翻了那一池静水,他用力闭上了眼睛,眉眼间逼出了一丝恼怒和戾气,然后他居然露出了那么怜悯的一瞥,脚底一滑,就放弃似地向后翻了过去——
“——别跳!”
陆明宇声嘶力竭地大吼,他半个身子都翻过了护栏抓住了阿空的手,谁知阿空求死之心太盛,陆明宇那一下狠握又用了全身的力气,这么重力加着惯性,居然直接被阿空给拽了下去!
“我操,宇子!”
莫翔从远处看着,眼珠都要从眼眶中被整个地瞪出来,他目眦尽裂地扑上前去,扒着护栏就要向下跳——
——却被刘轩伟和学究一人一手地给狠狠按住了。
陆明宇和阿空就像两个连体炮弹一样直直坠进了海里,冒出两个硕大的浪花,水流狞笑着旋转了几圈之后,就将他们彻底吞噬了。
黑沉沉的,连个气泡都浮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