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认同(1 / 1)
原本马上就要碰到陆筝的手了,王维东仿佛想到了什么般转换了念头,他伸到一半的手掌也跟着转了个方向,虚虚覆在了陆筝的额头上。
陆筝马上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伸手就想挥开了他的手,他本来想向后躲过去,但是刚一动作,后腰突然传来一下无声的脆鸣,好像谁把他背后的弦给用力扯断了,那些血丝几乎瞬间就牵拉在了眼底,让他的瞳仁儿顷刻间就涣散了数倍。
真疼······王维东马上就倾过身去,探手就要上去扶他,只是还没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人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了。
陆明宇不知何时推开门跑了进来,他已经站在了他们旁边,此时正一手搂着陆筝,一手将王维东推到一边,他满脸都是厌恶的表情:“该说病症就说病症好了,在这边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王维东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姿态,面前的这个病人一脸嫌恶地向后靠,整个身体都快挤进了身后的墙壁里,脸色如同被汗水洗过一般刷白,而他自己则是保持着一手靠前,一手还想将对方拥入怀里的姿势——
当真成了色狼了。
不过一般人应该不会往这方面想吧?
王维东不退反进地向前探了探身,他把手放在背后轻咳一声,于是很快又成为了那个冷淡禁-欲的黑框眼镜医生:“那么我们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你······”
“王医生,旁边那个病房的病人呼唤你好久了。”
陆筝突然打断他的话。
王维东满不在乎:“别以为打断了我的话我就会忘掉自己想说的东西,事实上······”
“王维东你这个混蛋!你再不来老娘就杀去你家!老娘一定掀了你的床吃了你的猫睡了你的人,老娘为了救你变成这样,你这个负心汉白眼狼居然不来看老娘一眼,老娘现在就要撞死在这里!咱们一了百了!”
一阵撕心肺裂的呼喊声忽然横贯了整层病房,听上去就像是有人揪住了猫的尾巴,然后又狠狠踩了几脚似的。
随后就是被愤怒所驱使着的身体撞在病床上的巨响,甚至还有吊瓶被摔在地上的杂音、以及女人之间拉拉扯扯时的痛呼,走廊里随之传来许多窃窃私语的声音,看来是其他病房的人闲极无聊,见有热闹可看就都凑过来看热闹了。
王维东脸色不变,淡定地把眼镜摘下来,用大褂的边缘擦了擦镜片。
“哎”,陆明状似无意地轻哼:“出人命了哦。”
王维东把眼镜放回鼻梁上,陆明宇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破功:“戴反了。”
于是王维东只得无奈地站起来,他把椅子推到一边,把病历表放回了怀里,临走之前还不忘撇下一句:“遇到我这样这么没有医德的医生,遇到你这样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任的病人。真不知是你的幸运还是我的不幸。”
他狠狠将门摔上了。
陆明宇在心底啐了一口,然伸脚把凳子勾过来直接坐到了陆筝旁边。
陆筝却根本不看他,只是直愣愣地盯了王维东摔门过后的那扇门板一会儿,然后就开始转而凝视天花板,仿佛能把天花板上瞪出一朵朵鲜花来。
平心而论,生病时的陆筝是很特别的——没有了平时的那种冷静和自持,而是把那种原本性格里可能隐藏着的特质释放出了一点,他可以百无聊赖地自顾自地抠手指甲抠上半天,看着陆明宇不顺眼的时候会皱起眉头呵斥上几句,会因为水温太高而把药撒得满地都是,当然还会因为怕疼而坚持着无论如何也不肯做全身检查。
这样的陆筝就像个不听话的孩子般挑战着大人的底线,或者说他就像刚到了一个新家庭的野猫般总是伸出爪子挠一挠毛球,推一推气球,然后在毛球散成一团和气球破碎之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地缩回了爪子,在主人的怒吼声中不屑地别过了头。
但是,谁会忍心吼他呢?
好不容易变得像个有了七情六欲的人了,怎么也要让他把这种状态无限延长啊。
有时候甚至会想······一直这样下去也好。
但是想想陆筝苍白的脸色和干裂的嘴唇,再想想那总是升了降降了升的体温,那副萎靡不振地缩在被褥里,把失却关泽的黑色发丝摊在外面的模样让人看着实在不忍。
还是早些恢复健康才比较好吧。
但是在住院的第四天,陆筝就不听劝阻地一定要出院了,他根本不听任何人的话,只是一门心思地要回家修养,哪位护士刚给他打上点滴,他一转眼就会将针头从手背上揪出来,断掉的针头无数次地卡在了肉里。
“喂,你是不是有医院恐惧症啊?做个检查怎么了,又不疼又不痒,又不会掉块肉下去,再说你的烧还没全部退下去,这么着急回家做什么啊?”
——住一天院很贵啊。
陆筝在心里回答。
陆明宇挡着陆筝不让他下床,一脸想要颐指气使却惨遭失败的恼怒表情。
陆筝只是冷冷撇了他一眼就开始寻找自己的鞋。
切,又是这副表情!
生病那几天果然一去不复返了吧!
明明一碰就会炸毛的样子很有趣啊······再也见不到了么?
眼见着陆筝又一点点缩回到他的壳子里去,那点好不容易透出头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内核又要完全消失,而那个有着点鲜活色彩的生机勃勃的人也要随之不见了,陆明宇为此感到非常焦虑而无法阻止——
“——呐,想回家的话就叫我帮忙啊。”
少年高高昂起了头,眼里闪烁的星子极为耀眼,他强装出镇定的样子虽然可笑,但却令人不敢逼视:“叫我‘儿子’啊,你从来没有叫过我吧。叫了我的话,我就带你回家啊。”
儿子么?
儿子么?
有血缘关系的存在啊。
叫了这个称呼之后,就没法自欺欺人了啊。
他本该是一名父亲的。
一直在逃避啊,逃避着这样的身份和责任。
正常的父亲对儿子的感情应该是怎么样的存在状态,不是很明显么。
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在狂风暴雨的拍打下犹在摇摇欲坠地试图阻止外界的侵袭,而事实上只要一只手指或者一枚小小的铁钉按上去,这层窗户纸就会破开一个小洞,继而被不断撕大,凄风冷雨会呼啸在这一小片天地里,将他最后的堡垒也全部攻占。
甘心么?
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么。
可为什么······还是舍不得呢。
好像他们一起走过了一段非常漫长的时光,他看着陆明宇从一个又哭又闹说什么都要在他的身边才能入睡的孩子成长为了现在能够在自己的世界里,勉强独当一面的少年。
他有了挺拔的身姿,有了冲动幼稚却充满生机的只属于年轻人的特质,有了想要放手一搏的勇敢,有了想要离开长辈的束缚开始自己人生的意图,有了跌倒之后还能再爬起来的特权。
而且有了他自己喜欢,同样也喜欢他的女孩。
他长大了。
是到该放手的时候了吧。
陆筝轻了轻嗓子,他的眉眼晦暗不清,声音因着数日的高烧而显得格外喑哑,夏日的蝉翼嗡嗡拍打着树木和枝叶的声音或许都比他现在的声音来得悦耳好听:“儿子,我们回家吧。”
如果说陆明宇曾经为自己说出的无比后悔的话列出一个表格的话,那么刚刚那句挑衅一定占据了最为显眼的位置。
他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吊在了高墙上,四周都是人们指指点点的目光,那些目光如利剑般将他穿透了。
他又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四面漏风的城墙,那些滚卷而来的风刃化为成篇的烈火将他燃烧殆尽,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在心底深处,在最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那个破碎的东西被飓风卷到天上,然后带走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再也找不回来。
陆明宇张了张嘴,却发现他张口结舌到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陆筝正在低头系着鞋带,此时抬眼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却透过了陆明宇的视线,远远飘荡到了不知名的远方。
无法汇聚到一起。
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在记忆里陆筝确实没有叫过他“儿子”的。
而他也同样没有叫过陆筝“父亲”。
即使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子。
不对啊,不对啊,不应该是这种感觉啊,不应该是这种状态啊。
陆筝是他曾经最在乎的人,也是他不知要如何面对的人,在青春期躁动的时候他也和朋友们接触过“大人的世界”,只是在那面红耳赤的瞬间,他想起的却是陆筝的脸。
在开家长会的时候会想到陆筝,在被人欺负的时候会想到陆筝,有开心的事情的时候会想到陆筝,想要怒吼的时候还是想对着陆筝撒气。
收到脸色通红的女孩子递过来的情书的时候却会想“什么嘛,字写的还没有陆筝好看呢。”
不是全然的“父亲”的角色。
那是什么?
陆明宇一动不动地坐在后座,感到漫天而来的冷意将他胸腔里那颗跃动跳脱着的东西冻结了——如同冰棱般凝成了敲不动的固体。
陆筝坐在前面一直低垂着头,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或者说他在下着怎么样的决定。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陆筝伸手去掏钥匙,门却从里面被突然推开了——
——卓妍系着围裙拿着锅铲站在门边,她原本喜悦的目光在接触到陆筝的时候就完全冻结了,她开始怕冷似地搓了搓手,目光越过陆筝飘到了陆明宇脸上,然后她就保持着那个姿势,非常局促地站在了原地。
从屋里传来一阵烹熟了的饭菜的清香。
空气正在努力从凝固了的枷锁里挣脱出来。
陆明宇努力从喉咙口向外扒出几个字来:“你做了饭?”
卓妍马上低头去盯自己的鞋尖,左边的小腿无意识地抬起来蹭了蹭右腿:“听说你们今天会回来,我就、我就做了一点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陆明宇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陆明宇却只是骤然转过脸去望向了陆筝,后者又瘦了一圈的脸掩埋在衣领里,只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珠,声音却是平铺直叙地如同在念着话稿:“辛苦你了。”
陆明宇感到自己的心脏被阴凉的大手揪住了,然后狠狠转了个圈。
卓妍也被惊吓到了一般怔在了原地。
陆筝却是看也不看他们,只是抬腿走进了屋里,背影在暗夜里若隐若现,而话音也飘荡着好像要消散在空气里:“那么想和我儿子在一起的话,就两个人一起努力,然后考进同一座城市的大学里吧。”
那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世界。
这样就能在一起了吧。
卓妍呆滞了几秒钟之后才回过神来,那些花朵盛放着绽开在了她的眼角眉梢,她简直压抑不住自己内心升腾而起的,莫名其妙的却并不是全然兴奋的纠结感情:“谢谢叔叔!”
陆明宇却直直立在了门口,另外的半只脚无论如何也跨不进门里了。
他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被击穿了,被雷火和电网追击得没有半点可以逃脱的余地。
他的脸上好像盘踞着什么毒蛇或者图腾的花纹,在雷电的交相追击下扯裂着单薄的躯体。
卓妍原本喜悦的表情在接触到陆明宇面上的表情后就完全定格了,她后退一步,缓缓地、不着痕迹地攥紧了拳头。
锅铲的边缘切进掌间的伤口里,新鲜的血液暗涌奔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