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忐忑(1 / 1)
只是陆明宇很快为自己的妄言付出了代价。
半夜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睡不踏实,身边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撞击着他的耳膜,等他从混乱的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的世界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旁边的陆筝已经不知何时把所有的被子都卷到了自己身上,整张脸已经完全埋进了枕头里。
陆明宇吓得马上清醒了过来,他连忙把陆筝从被子里拖出来,陆筝柔软的黑发扫过他的掌心,整个人好像没有意识似地瘫软在床上,半睁半闭的眼里看不出焦距,唯有他脸上那点潮红全褪了个干净,又回复成了平日里时常会有的惨白无血色的样子。
陆明宇虽然心急如焚,但还是马上跑去敲了对面的房门:“王婶!王婶!”
王婶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顶着乱发给他开门:“这孩子真不懂事儿,大晚上的把门敲得震天响,把你王婶当成聋子么?”
陆明宇没有一点玩笑的心情:“王婶,我爸发烧发的很厉害,他得去医院看看!”
于是王婶吓得一个激灵,也马上清醒了过来,她转头就向里面高吼:“老周!别睡了!咱们邻居小陆生病了!快下去开车送他去医院!”
王婶的丈夫周海仓前几天也才回家,此时听着老婆的河东狮吼直灌耳洞,立刻将他从甜美的梦乡中拉了出来。他也没法再睡,只得提着裤子从门里拖着脚跑出来,带着钥匙就咚咚咚地跑去楼下开车了。
王婶帮着陆明宇在陆筝身上套了几层衣服,然后两人一起将陆筝抬上了车,银灰色的车尾一抖,就如一尾鱼般向着市中心二院奔驰而去。
这已经是这几天里第二次去医院了。
这两次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陆明宇抱着额头蹲坐在后座上,只感觉冷汗一层层洗刷过他的身体,他试图阻止颤抖的手指,却感到面前的一切都变成混沌一片,前方的大雨如同野兽般张开血盆大口呼啸而至,挡风玻璃的雨刷被这雨点不断侵蚀,迸溅开珠碎玉盘的两败俱伤的意味来。
一道闪电打过来,只能看到他半暗半明的一张脸在夜色中被撕裂开去,如鬼魂般苍冷无依。
“没事儿的。”
王婶不忍地拍拍他的肩膀,感到少年的背脊在她的掌心下僵直了,但她只感到手足无措,说出的话没有半点说服力:“只是平常的感冒发烧而已,打上点滴就好了啊。”
陆明宇没有回答,只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那些碾成碎片的雷电和雨点如利刃般削开了他的身体,将他的灵魂给砍成了数段。
不知如何才能恢复完全。
王婶不知该如何安慰陆明宇,于是只能把气发在自家老公身上:“踩油门啊!晚上没吃饭吗?我亏待你了吗?”
周海仓连忙猛踩油门,汽车如离弦的箭般飞驰了出去。
如同游艇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划出的白色长痕。
好在入院检查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只是淋雨太久外加身体虚弱引发的病毒入侵,但由于陆筝吃了药也不见好,所以王婶他们决定让他在医院多住几天观察一下,顺便再替他做个全身检查,检查不出来病症自然是好的,如果有什么隐疾,检查出来也好防患于未然啊。
这时雨已经小了一些,虽然陆明宇他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尽量不让陆筝被雨淋到,但因为雨水太大,陆筝的衣领和裤脚还是被水浸湿了一片,陆明宇看了一眼之后就转身往楼下走,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哎小宇你去做什么?!”
王婶在楼上扯长了脖子吼道。
楼下陆明宇的声音远远飘了上来:“我爸毛病多着呢,不拿换洗的衣服他住不了多久的!”
周海仓看了老婆一眼,赶紧下去开车准备送陆明宇回家,本以为陆明宇会表达一下感谢,谁知那小子反而直接揪着他的衣领把他塞进了车里:“周叔麻烦你开快点,等我爸醒了他肯定哭着吵着要回家。”
哭着吵着么?
不至于吧?
王婶摇着头走进病房,因为有提前报道的大雨的关系,整个二院居然没几个主任医师坐镇,一个值班的实习小护士拿着针头在陆筝手背上挑来挑去,王婶皱眉在一旁看着,那小护士被人盯着只觉如芒刺在背,手一抖就扎偏了血管,细微的血流马上涌了出来。
王婶马上火大起来:“从哪儿找的刚毕业的小姑娘就过来扎针?去找个熟练的来!”
小姑娘哭丧着脸:“姐你就让我扎吧,我们这批实习生里面就我的指标还没达成,回去导师一定会骂我的。”
“嘿,那你就能把我们的手当实验品啊?回去对着模型练好了再来!”,王婶毫不让步,眼睛瞪得溜圆:“赶紧把医生找过来!”
那小姑娘原本好不容易找对了血管,此时被王婶一吓居然又扎偏了,这下她真的要哭了:“姐你看病患的血管这么细又这么脆,换谁过来也不好扎啊,这种血管扎进去容易鼓针的,我就再来一次,一定给病患扎进去,您看行不行?”
“让你去找医生过来,你······”
“王姐。”
一道冷冷淡淡却略带堵塞的鼻音传了出来。
王婶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了过去:“哎呀小陆你终于醒了,这小姑娘是新来的找不到血管,一会儿换个熟练的过来······”
“不用了,谢谢王姐。”
陆筝对她点了点头,他一副说话都很费力的样子,但是开合着的干裂的嘴唇还是很有说服力:“她说的没错,我的血管很不好找,换谁过来都一样,就让她扎吧。”
小护士马上感激涕零地看了陆筝一眼,她这会儿心里充满干劲儿,再加上主动屏蔽了耳边王婶的絮叨,于是居然在这一次就顺利地把点滴头松进了陆筝的血管里。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陆筝却是渐渐坐不住了,他看了看医院粉刷细腻的白墙和乳白色的被子,又摸了摸不知何时被换上的病号服,脸上很快显出了颇不自在的表情:“为什么要打点滴?”
“哎小陆你可小心点别乱动,早说容易鼓针了,这手脚怎么还这么不老实啊。”
王婶连忙上去按住他,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蹦出了陆明宇走之前的那句‘一定哭着吵着要回家’,这让她不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努力安慰陆筝,生怕对方突然忍不住大哭起来。
陆筝的面上很快变成了哭笑不得的纠结:“是不是眀宇走之前和你说什么了?”
王婶连忙打哈哈:“没有啊,没有啊,总之你别乱动就对了,小宇回去帮你取换洗的衣服了,你在医院观察几天,再好好检查一下吧。”
“我没事”,陆筝突然斩钉截铁地回答,病魔好像长着翅膀从他身体里飞走了:“打过点滴之后直接回家就可以了。谢谢王姐帮我垫付的钱,回去之后会马上还给你的。”
王婶刚要开口,就听病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走进来的人穿着妥帖的白色长褂,手里捧着听诊器和本子,一副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墨棕色的眼珠在镜框后发出寒芒,冷冷扫视着几人。
他似乎是刚刚从睡梦中被揪醒,然后直接来到了这里,因为几缕还未被完全压平的呆毛在他发顶上轻轻晃荡,衣角和裤脚都是被水浸透的湿气。
胸前的牌子上只有“王维东”三个大字格外清晰。
他刚一进来就不带感情地开口:“哪位是陆筝的直系亲属?”
王婶一听就吓到了:“直系亲属?那不是在做手术签字的时候才要找的人吗?他······”
“她是我姐,有什么问题您可以直接和我们说。姐,麻烦你去帮我接一杯水。”
陆筝突然开了口,烧干了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我要常温的加冰糖的水,水温在五十度左右,不要太甜也不要太淡,水温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
王婶被绕晕了:“这是怎么回事?让护士去接水就好了啊。”
“姐!”陆筝突然斩钉截铁地提高了声音,手掌在被褥上攥成了拳,他的声音沙哑中带着恼怒:“帮我接一杯水过来!”
“哎哎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就是了!”
王婶急匆匆地转身走出了门,很快就从走廊尽头消失了踪影。
王维东略带疑惑地歪了歪头,但他根本不想在这种问题上浪费时间,他转而将目光投射到陆筝身上,那视线如同精锐的手术刀般将陆筝的身体割成了数块:“首先,我认为你应该去挂骨科的门诊号,拍片化验之类的流程我先不说。对于你的症状表现,我先套用一段教科书上的原话来解释。变性髓核进入椎体内或后纵韧带处,对邻近组织造成机械性刺激与压迫,或是由于髓核内糖蛋白、β-蛋白溢出和组胺释放而使相邻近的脊神经根或窦-椎神经等遭受刺激引起化学性和机械性神经根炎——也就是俗称的腰间盘突出。”
陆筝的面容随着王维东话语的吐出而慢慢灰暗下来,他的背竭力挺得笔直,但身体里那些仅有的生机好像随着墙壁间日光的移动而渐渐消失了。
他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谢谢你。”
“谢谢你?”王维东冷哼一声,从唇峰里挤出几个字来:“我从医这么多年,这是我听到的最简短的回答了。”
于是陆筝颇不配合地抬起了头:“那再加上一句。慢走不送。”
王维东那张冷凝的面具却骤然裂开了,他走近了几步,难得对病人产生了一点兴趣:“你是不是早就察觉到自己有这个病症了?不然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接受了我的诊断——啊,确切地说是目测。不走拍片化验这个流程的话,我这个月的工资可是被你卷走了一部分啊。”
陆筝轻轻哼了一句,却没有回答他的调侃。
王维东把目光投到了陆筝平放在被褥旁的手掌上,这个病患的指甲看上去是没什么钙质的透明样子,似乎轻轻一揭就能把它从指背上掀开。
王维东心念一闪,伸手就突然探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