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青衣(1 / 1)
我永远忘不了十岁那年的隆冬,纷飞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帝都,我奄奄一息地躺在路边,耳旁马车辘辘碾过的声音,骏马嘚嘚奔驰声,过往路人低语声仿佛遥远的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头脑时而闪过娘温婉惆怅的笑容,时而闪过爹因盛怒而青筋暴跳的脸,时而闪过阿黄耷拉着眼皮懒洋洋蜷在稻梗堆上晒太阳的样子,时而意识清明地感到脸上被哕了浓浓一颗痰,顺着脸颊下滑,溜进赤裸的脖颈里。
我很庆幸曾折磨得骨架支离神志晕眩的饥寒感再也入侵不了我麻木的身体,这样就可以不受任何痛苦地离开,然而,在临死前,我想再看看这个纯白裹装的美丽世界,只要一眼就好。
这样想着,身体仿佛瞬间注入一股活力,于是,缓缓地,一点一点,撑开厚重困倦的眼皮
——日光破开了阴霾的云翳,斜斜渗下暖暖的阳光,烘得我裸露在外的肢体有片刻的暖意,一辆华贵的马车飞奔而过,踢踏起的一滩残雪在日光照耀下闪现缤纷的色彩,忽喇喇向我扑来,单薄破旧的棉衣瞬间渍湿,透进我的小腹。我毫无知觉,只睁大眼睛望着天空,阳光悠悠晃晃,晕着朦胧浅谈的浮光,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天阍,只要踏进去便是无边的温暖……
“你还好吗?”清远的声音像薰风轻轻吹过,最后一眼看到地是一张氤氲着日光的脸,神圣却模糊,像是娘一直虔诚信仰的佛,我嘴角荡开一丝微笑,真好,娘啊,我到了你一直信仰的净琉璃世界,看到琉璃一样明净彻然的佛了,意识散开前似乎有温热柔软的手轻触脸颊,暖暖舒适让人不舍分离。
绵沉昏暗的梦中我似乎在疯狂拆解一团纠缠围饶的毛线,汗水从额角,鼻尖,脖子不断渗出,密密织成了一张网将我罩住。而线团却越来越乱,越来越结,我烦躁的整个人像要烧起来,干脆一股脑胡乱拉扯,确是到处碰到死结。我试着静下心来,想起娘亲说做事要静心,于是开始勉强镇定地解,一根一根,从那绕出,从这穿过,永远没有尽头似的,身体却随着缓慢的动作而逐渐冷却下来……
好暖,好软,周围都是淡粉轻软的云朵,包裹着我,真想一直都这样陷在里面……
醒来后,入目的是艳紫色的床帐,身上盖着轻软舒适的棉被,头仍有些晕晕沉沉的,我赤着脚下了地,地上铺着毯子,并不冷,走到窗前,正要推开时,听到传来“别开”的声音。
我怔怔转过头,领头一个翠绿衣裳的少女带着好几个服饰各异的少女打了珍珠帘子进来。
少女姿容清雅,眉如远山,两湾秋水明澈,一身翠柳衣裳仿佛春回大地,无限明媚舒畅。我看得怔住了,“呵呵。”耳边传来偷笑声,我看去是一长挑的蓝衣少女掩了嘴笑,”你看她鞋子也不穿。”
我红了脸,手足无措,讷讷说不出话,裸着的脚趾缩来缩去,怎么放都不安稳。绿衣少女看了一眼蓝衣少女,开口缓解道:“姑娘身子还未痊愈,开窗容易受凉,这鞋子不合你意还是怎的,虽然地毯铺着,还是穿上好。”
我嗫嚅道:“我…我…脏…。”“说哪里的话,谁不是爷娘生的,谁又比谁好到哪去。”少女说着亲自取过鞋蹲在我面前要替我穿上,我慌地忙缩回脚趾,两手挥个不停,“不…不…我自己来,小姐那么干净的手……”
少女笑着解释道:“我不是什么小姐,是王府的大丫鬟,我叫绿芜,你便叫我绿芜便行。”旁边的蓝衣少女撇撇嘴,尖酸说道:“绿芜姐姐,她有手有脚,你就让她自个穿吧。看他一脸的惶恐,你何必强求呢。”绿芜也就作罢。
我穿上后,绿芜牵着我的手,掌心温热熟悉,让我坐下,笑道:“你一定很疑惑吧,不过,还是先填了肚子再说,你足足躺了大半个月,现在饿得难受吧。”于是端过一旁盛着的粥放在我面前,柔和道:“大夫吩咐你饥饿太过,现在不能进食米饭,就先吃糜粥暖暖胃。”我整个人恍恍惚惚,在那么温柔的声音下,一切都不由自主地照做,鼻子酸涩,眼里涌着泪花,我垂下眼帘,早已习惯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掩饰自己的情感,眼泪于我而言一直都是多余的,再次抬眼后,泪水不复存在,温热的粥滑入嘴舌,咽入喉咙,腹中阵阵熨帖暖和。
吃完后,我仍有些饥饿,但不好意思开口,只装得一副饱足的样子,对着绿芜道:“姐姐,是你救了我吗?”绿芜凑近递汗巾轻柔拭去我唇角的残滓,幽香拂过,只一瞬又散去,我有些怅然若失,她笑道:“其实是王妃救了姑娘,当时从庙里回府,王妃看到你躺在路边,就吩咐我下去看看。”
王妃,王府,这对曾经山高皇帝远的我来讲是多么的遥不可及,我再次拜道:“不管如何,青荷都要谢过姐姐,姐姐当时出现的时候像菩萨一样全身都闪着光,青荷真以为自己看到救苦救难的菩萨了。”顶上却没传来声音,我心下惴惴,担心自己说错话了,偷眼瞧去发现绿芜一脸古怪的表情,蹙着蛾眉陷入沉思。我忙道歉道:“青荷笨嘴拙舌,不知说错了什么,姐姐莫要烦恼,我……”蓝衣少女也有些奇怪地拉了拉绿芜的衣袖,绿芜回了神,摇了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说道:“你叫青荷,哪个青荷?”
我一愣,说道:“青荷盖绿水的青荷,我姓陆。”“唉。”少女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嘴里又呢喃些什么,最后婉言对我道:“姑娘先好好歇息吧,再调养调养几天我便引你去见王妃,你意下如何?”
我虽心里疑惑,却只听话地点了点头。看到我这般乖巧讷言,绿芜微笑着理了理我的鬓角,轻声道:“若到时王妃问及你的姓名,你便说自己叫陆青衣,好吗?”
当时我一心不愿拂他的意,虽有些疑惑踯躅,还是点了点头。
在休养的那几天里,我从其他小丫鬟嘴里略知晓了这座钟鸣鼎食的王府大概,王爷是当今圣上同母胞弟,皇太后最为宠溺的幼子鲁林王。
然而王爷终年不在王府,据闻他性情淡然,不喜争斗名利,爱游山玩水,求仙访道,于王府中事向来漠不关心,这也是亏了王妃雅量识体,沉静贞洁,才不至于生出许多事来。
说起王妃,王府上下无不交口称赞,顶礼膜拜。然而王妃本身却是命运多舛,头胎生下的男婴不过三岁便夭折,膝下只剩一个千辛万苦得来的女儿,又因为丈夫终年在外,日子不啻于守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