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六章 挨打后(1 / 1)
庄子云: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
陈所闻歌:不放绿樽空,不厌青山眺,任疎狂白发萧骚,好将大梦闲中觉,倚杖掀髯笑。
晴天每一次从昏迷中醒来,除了吃些东西,还会念念有词,自言自语。
她默默地念道: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可惜,她只默念到此处,就定不住心神,昏了过去。
晴天再次醒来,喝了些凉粥,继续默诵: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她也没有想到,在她支撑不住的时候,是那些浮现在她脑海里的美丽诗句,安慰着她,支撑着她的心。
即使被困于此,剧痛加身,哪怕死于此地,她的心却是无所阻碍的!
就像有段名言说道:“树荫下,一卷诗,一壶酒,一篮面包,荒野呀,亦是天堂。”
那些被关在小屋子里的人,有的死了,还有些女人疯了。过了几天,统领仆役们的管家看见晴天醒了过来,眼睛清明,就将她丢回了她初来梧桐宫时的住所。
——就算是一个仆役也容不得浪费,梧桐宫里的下人一向是很缺乏啊很缺乏!
前一段日子,柔儿和晴天一起住,她们经常分吃东西,开玩笑,夜里还做伴壮着胆子去厕所。柔儿是个娴静的姑娘,头发柔顺,性格温和。自从晴天走了,她就继续老老实实地扫地,闲了,就认认真真地绣花。
这一天,柔儿见了血淋淋、惨兮兮的晴天,大吃一惊,什么话都没有说,赶紧扶她到床上,打了一盆温水,给她擦洗,上药,换衣。晴天被打的地方,布片和血痂都连在了一起。柔儿眼眶都憋得红了,她忍着泪,一点一点地用剪刀撕开血痂,把那些布片线头用针挑出来。又是一次鲜血淋漓!
“你忍着点儿!”柔儿颤声道。
“没事,你下手弄吧,我不疼!”晴天趴在床上,咬着被单道。
——大不了再狠劲儿疼上一次!
柔儿越发难受,等到收拾完了,去院里泼那盆血水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找了一个偏僻的地儿,趴在梧桐树上大哭了一场。
“今儿刘厨娘又打听你了,还多分给我们一勺肉汤,让你好好养养。”柔儿干完活,端着饭回来,眉开眼笑道,“哎,你经常在嘴边儿念什么呐?”
“我在背诗。”晴天见了那碗香喷喷的肉汤,也高兴地裂开嘴笑。
“背诗?你背来我听听!”柔儿好奇道。
晴天也不推辞。
“有一首诗里,有我们俩个的名字哦!”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晴天背完又解释了一遍。
柔儿想了想,说道:
“我小时候坐在树荫下小溪旁,看见弟弟去捉蜻蜓,荷花开得特别漂亮!就跟诗里的一样。我们吃饭吧!”
“好。”
——很美,是吧!只要想想,这世上有这么美的东西,怎么舍得死呢!晴天在心里说道。
夜里闲着无事,柔儿就让晴天给她背诗,她觉得晴天很有本事,懂那么多很美很好的东西!
“前面的我听得懂,后面的不懂。”柔儿道。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我来解释给你听哦!”晴天笑道,“它说的是:清晨,太阳出来了,在高大林木的遮蔽下,古寺依然沉睡在幽暗中。重重花木掩映着弯弯的小路,来到禅房,更觉幽静。山光使野鸟怡然自得,潭影使人心中的俗念消除净尽。悠长的钟磬声,在万籁俱寂之中带来深远的禅意,使人的心灵愈加沉静。”
“很美!”柔儿说。
“嗯。”
晴天被分配了一些针线活儿,给下人们缝制衣物。有空闲的时候,晴天开始耐心地向柔儿学绣花。她先是用□□在手帕上描了花样,然后用平针一针一针地绣,最后绣出来了,是朵粗糙的花儿的模样,心里一阵儿甜,想再接再厉。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能下地干活,被分配到外院儿,继续扫地。
而这一次,她又很不幸地遇见了她不想遇见的人。
天色晦暗,大雪纷飞,晴天捧着扫帚扫雪,时不时地将冻红的双手凑到嘴边呵气。
这时候,一位来梧桐宫做客的公子翩翩行来,他披着白色大氅,墨发飞扬,薄唇轻抿,美目潋滟。他在风雪中行来,永远的白衣墨发啊,却是一幅寥寥几笔却极具神韵的水墨画!而他,就是画中的精灵,让人见而生艳却永远捕捉不到的精灵!
他温文尔雅,笑容柔和,一举手一投足无不优美尊贵,就像天生就是被人精心侍候的贵族一般。
如此的优雅、贵气啊,一路上,不断地有人上前奉承讨好,还有颇具姿色的女子尽量不露痕迹地前来勾引他,想趁此机会飞上高枝,脱离梧桐宫!
晴天却对他的德行心知肚明:在樱桃这里,死了也就了了;若是不幸被他看上,到了他手中,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夭桃踩着雪,飘逸地走到她面前。
晴天知道,他可以是风荷,也可以是夭桃。晴天更清楚地知道,刚才他是风荷,而此刻,却是夭桃。
他桃花目微弯,薄唇微挑,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露出一个清冷的淡笑。那笑容如春花,似明月,一绽颜,便极清、极媚。
他洁净的如月中仙人般,高傲的问道:
“几个月前,你牵着司徒府,连着蜀山帮派,钱财不愁,权势到了顶!现在,你却一无所有,沦为贱仆!听说司徒朗悬赏千金寻你的踪迹,如今,你可后悔?你这般悲惨地活着,还不如去死吧!”
晴天平静道:
“我从不为过去而后悔!就算我失去所有,只要我活着,哪怕活着一天,不管身处何地,我都能重新开始!”
“那我,拭目以待!”他慢慢说道,含情的美目似笑非笑,与她擦肩而过。
寒风越发凛冽,将雪花吹到了晴天的脖子里,晴天打了个冷颤,赶紧继续扫雪。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冷,都冷到了骨头缝里,好像将她一生的寒冷都缩到了这儿!晚上,她蜷缩在被子里,在梦里瑟瑟发抖。
她似乎要回家去,可是又模糊地知道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因为她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家里也没有人等她。她孤身一人走着,走遍千山万水,即使再热闹的人流里,她走到哪儿,也都是一个人……
“我有家的,”她在梦里喃喃道,“我自己也是一个家……我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那一天,晴天扫完一遍雪,搓搓冻得通红的手,想一路小跑着回屋里去,却被凶狠的十公子,拦住了去路。这个月,十公子又暗杀了樱桃一次,想让她探路,去看看樱桃究竟有没有死!
晴天无奈之下拎着食盒,来到大殿前,她谨慎地敲了敲门,叫道:
“宫主。”
大殿里寂静无声。
她回头看了一眼,十公子给她做了一个推门的手势。
“宫主,我进来了!”她说。
她慢慢地推开门,迈步进去。突然,那两扇门被两股劲力一推,“啪”地一声合拢。
她紧张地缩了缩脖子。随后,她看见了一身紫衣的樱桃卧在地上,头发凌乱,姿势古怪,甚是狼狈。
她如往常一样盛了一碗饭,夹好菜,端了过去。
“宫主,用些饭吧!”她说。
那碗“啪”地摔在地上,他的手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看见了他那双狠厉、冰冷的眸子,就像她以前看见过的那头狼,挣命一般,一击必杀,绝不留情!
她觉得她就要晕厥过去了,在那之前,掐住她的那双手力道松了,她掰开他的手,拼命地咳嗽,大口地喘着气。
然后,她发现他晕了过去。他的紫衣黏糊糊的地方,她用手捏了一下,发现是血。
在他毫无力量的此刻,她真想拿个瓶子砸死他!这个变态!这个妖人!自从认识他,她濒死的次数是如此的多!
等等,她必须先冷静下来!
外面还有十公子等着她回禀,她必须马上判断出是杀他,还是保他!为了自己这条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小命!
十公子和樱桃,究竟要选哪一个?那么阴狠的眸子,都是一样的货色,不是吗?
晴天迅速地收拾好食盒拎了出去。
“宫主没有胃口,不想吃饭,发脾气摔了碗,说换几道清淡的菜色。”她神色平常道。
十公子犹疑地看了看她,又看向那座宫殿。他不敢确定,宫主受了重伤,还是假装重伤!更何况,在两人交手时,他本人倒是真真切切地被重伤了。
也许,这个差点被宫主打死、满心记恨宫主的侍女根本没有胆子在他面前撒谎!
他考虑了片刻,虽然还是有些怀疑,最终还是没敢冒然闯进去。他用手抚了抚胸口,转身离开了。
晴天拎着新的食盒再次走进梧桐宫。樱桃还在昏迷中,血慢慢地流着。
她沉默了片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既然选择了他,就不要任他流血过多而死。她在抽屉里找出了金疮药,扒开了他的衣服,开始为他包扎。
那一刻,她吃惊地看到,那个少年瘦弱的身体上,怎么有那么多的伤痕啊!
她拨出一些饭菜,做出有人动过的假象,将食盒放在了大殿外。
晚上,晴天终于将他从地毯上拖到了床上。她在卧室里点起蜡烛,做出往常睡觉前的假象。
他发烧了。她一边在心里愤愤地骂着他,一边用湿帕子放在他的额头上。
于是,他在深夜里醒来时,看见了她坐在灯下打着盹儿守候的模样。那一刻,他的眼睛亮得出奇。
“你还在这儿!你没有背叛我!”他欢喜的声音低低地说。
没有人知道,他在昏过去之前松开手时是怎么想的!是真的没有了力气?还是想在这残酷的世间最后赌一次,用命赌一次?
“吃点东西吧!”晴天板着脸,端来还温在炉子上的饭菜说道。
“你喂我!”樱桃执拗地要求道。
她喂他吃饭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她看,脸慢慢地红了起来。
对比起樱桃满心的欢喜,晴天的心却冷静的可怕。
因为她在心里发誓,再不敢将自己的性命托付于这样一个喜怒无常之人。
他用了饭,精神有些不济。他从一个暗格里拿出一瓶好药,让晴天帮他又包扎了一次伤口,笑嘻嘻道:
“我们睡吧!”
晴天添了炭,熄了灯,端着一只小蜡烛,向外间走去。
樱桃在摇曳的光线里踌躇了一下,脱口说道:
“你在这儿睡!”
“哦。”晴天并未反抗,只慢吞吞地去外间拿来被褥,铺在了地上。
“床足够大。”他的脸躲在阴影里,说道。
“我怕碍着宫主的伤口。”晴天面无表情道。
“你……不乐意?”昏暗的光线里,他的声音甚至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奴婢不敢。”晴天说。
他们两个人隔得很远,躺在了那张大床上。渐渐地,樱桃又发起烧来,牙齿冷的“咯咯”作响。他缩成了一团,就像小孩子在母胎里那样蜷着,据说,那是极没有安全感的人的睡姿。他不由地向温暖源那里靠拢,最后,他紧紧地搂住她,如小孩子一般呓语道:
“娘……”
晴天被惊醒了,她本来想狠狠地推开他,听到那个字,却莫名地僵住,心里发酸,动也没动一下。
月光清冷地照在雪地上,大风呼啸而过,究竟是谁的心,在冬夜里,孤寂而又荒凉!
不得不说,年轻人的恢复能力就是好!
第二日,樱桃的烧退了,他睁开眼睛时,已经神采奕奕了。
敲门声响起,晴天等到殿外的脚步声消失后,就将食盒拎了进来。
“我先去书房。”樱桃高兴地看着她说。
书房的墙上,挂着那张她玩笑时画的九九消寒图,图上的涂鸦一日未缺。
她茫然地磨着墨,告诉自己,这并不代表什么。小孩子的兴趣从来就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她将那张图从墙上取下,铺平在桌子上。樱桃认真地拿起笔,涂掉了一个格子。
“好了,我们去吃饭。”他雀跃道。
而她,仍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