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重叠泪痕盼锦字(1 / 1)
深秋时节的宫墙内落花缤纷,清晨宫人们便来回忙着一日的清扫。
御书房。
落日余晖映在窗上,心月正勤快地打扫擦拭着书架子,手脚麻利地将书籍翻开,就在这风中,一物从书中忽闪出来。
一张宣纸,隐隐透出水墨颜色来。
她神色一动,瞧见四周无人,便放心好奇地展开。薄薄的画上是沙场风景,弓箭手万箭齐发,有一年轻男子立在弓箭手之后微笑而立,满面豪情。
这便是当年的圣上么?十九岁的圣上。
许是那画太过鲜活,许是容桓过于俊朗,不止一次见过容桓的宫女心月愣愣地看着画上微笑的皇帝,一时间心神俱醉。
就在这时候,风忽然大了起来,从门口直灌进来,瞬间掠起她的鬓发,宫女略一出神的功夫,那幅画居然迎风飞起,哗地落到了门口的火焰正热的铜盆里。
就这般不偏不倚。
心月目瞪口呆,一声尖叫,急忙跑过去拎起来,顾不得火苗咝咝舔上玉手。然而风助火烧,画烧得快,毁得彻底,顷刻间便是无可挽回。无可挽回的死罪。
她看着自己烧伤的双手,脱力地跌倒在地。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顾不得为自己即将丢掉的小命而哀伤。
数墙之隔的紫光殿。
“也就是说,司湘这几天的不眠不休,就为了照顾白清轩?”听了树鱼喋喋不休,容桓头也不抬,雪毫在宣纸上游走,一笔一划都颇费心思。
“湘姐姐说白公子并无大碍,只要好好休养,过几日就能下床走动。”树鱼撇撇嘴,瞄着容桓的脸色,低声说,“圣上,有句话奴婢不知当不当讲……”
“想说什么?”容桓语气还是平淡的,仿佛静水,毫无波澜。
“您对贵妃娘娘,真的是有些严苛,她毕竟是蓝将军的妹妹,将军为您的大业立下不小的功劳呢……”树鱼幽幽一叹,“娘娘娇娇弱弱的,那砧板上的尖针把她的膝盖都扎烂了,皇后娘娘听说了,立即送去燕国的良药,这会子,也不知道养的怎么样了。”
“白清轩跪得了,她就跪不了么?”容桓闻言冷笑,毫无顾惜之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树鱼哑然,许久才轻轻道,“您对白清轩,还真是宠爱的很呢。”
容桓执笔作画的手微微一颤,纸上立即晕开了一大片墨渍。
“圣上。”树鱼神色一动,急忙转移话题:“您这画画的本领,比起我家少爷,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这画技,可是国之圣手所教。你是说这宫里的先生,还比不过你家自己请的师傅?”容桓挑眉,果然有了微微笑意。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树鱼振振有词,“就说您这画的人像,我都没看出来画的是谁,这么丑!”
“你这傻丫头,我这辈子还能画谁?”容桓苦笑,“不过,那人的神韵,我的确是难以用几笔画出来的。”
树鱼笑嘻嘻地蹭过去:“圣上,树鱼逗您笑呢。”
“你有这功夫,不如去关心剑迷。”容桓微笑,亦是开起了玩笑,“你俩的事情,以为我不知道啊?”
“啊?”树鱼张大嘴,“您都知道了?”
“你这丫头的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么?看上我的侍卫长,眼光真是不错。”容桓无声地微笑,刚想说什么,苏公公跌撞着进来,跪下道:“圣上,不好了。有个不长眼的丫头,烧了……”
“烧了什么?”容桓眯眼,已将雪毫撂下。
“烧了朗墨将军的遗物。”
啪地一声,容桓霍然一掌拍在桌上,声音未落,人已掠了出去。
树鱼呆呆地看着这紫檀桌子哗地四分五裂,半天才一声惊呼,把苏公公从地上拉起来,急急问道:“今日该哪一宫主子的宫女值班?”
“蓝贵妃娘娘的宫女,心月。”苏公公回答,脸色同树鱼一样苍白。
“怎么会是她!”树鱼心头一跳,“这下可不好了。”
勤政殿外。
眼中一片模糊,只看得到灰烬,从空气中落下的灰烬。
心都烧成了灰。
容桓大吼一声,扑过去,伸手便在火里寻找,却是抓不住任何一点灰烬。随着那动作,扬起了满天的纸屑残片。
“圣上!”树鱼嘶声扑上去,死拽着容桓的手臂,却被瞬间摔了开去。
剑谜窜上前一脚踢翻了火盆,风中那些灰烬便簌簌飞远了。
“不!”容桓陡然一声尖叫,伸手去抓,只是零星的痕迹,捏在手里,便化成了齑粉。
“不!”他再一次高叫,双目充血地发了狂,剑谜冲上前去抱住他,树鱼眼见容桓发疯,急忙也扑了过来,好容易才安抚住容桓,两人都是筋疲力尽。
“那宫女何在?”许久,灰烬中容桓终于发声,声音沙哑。
一阵嘤嘤的哭声传来,心月被苏公公连拉带扯地按在地上,高声哭道:“圣上,奴婢冤枉!”
容桓面色铁青,状若厉鬼。“给朕剐了,三千刀,一刀都不能少。”
众人脸色大变,心月更是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一连迭地求饶。
树鱼立即跪下了,哀求地看着容桓。“圣上,心月是蓝贵妃娘娘的宫女,您看在娘娘多年打理后宫的辛苦上,能不能……”
“给朕剐了,三千刀,一刀都不能少!”容桓暴起,对树鱼咆哮道,“你难道不知道那是朗墨留给我的惟一遗物么!”
树鱼吓呆了,剑谜一把将树鱼护在身后,掀衣跪下:“圣上息怒。”
眼见无可挽回,树鱼只好不再说什么,只好窝在剑迷怀里。那厢心月犹自垂死挣扎不休,苏公公抬手便是一巴掌,大力之下直把人摔晕过去。看着苏公公将心月像蔽履一样地一路拖走,树鱼到底还是心善,绝望地闭上眼睛。
“蓝贵妃管教下人不严,其罪难逃。即日起面壁思过,不准离开青鸾宫。”容桓淡淡道,像是说一件极为平常之事。
剑谜看了树鱼一眼,不再反驳,只得代替她道: “是。”
谁都不敢喘出大气,院子里忽然安静下来。
“树鱼……”容桓低低道,“你方才说白清轩此时已经无事了,是么?”
“啊?嗯。”树鱼不知所谓,剑谜面色一白,方要开口,只见容桓足尖一点,再度掠了出去。
“不好了!”剑谜低呼。
“怎么啦?”树鱼没反应过来,牵着剑谜的衣袖蹙眉,“圣上要去哪里?”
“定是要去找白清轩出气!”剑谜拧眉,忽然将树鱼打横一抱,两人一同追随容桓的身影而去。
黄昏的颜色漫过了树梢,从破烂的窗子缝隙间透了进来,入眼一片昏黄。
白清轩艰难地从榻上坐起身子,发现自己身上仅有的暖身的被单子,已不知在何时被人拿了去。他禁不住苦笑,若要树鱼那丫头知道,指不定又要冒多大的火气来。
神思未断,门被人大力踹开了。声未断,容桓已经踏进屋来。
白清轩悚然一惊,立即从榻上滚下来,跪倒在地。几个简单的动作,膝盖一阵针扎似的疼,居然疼出了冷汗。
“奴才恭迎圣上。”
容桓伸出手,白清轩头顶立即一阵痛,这一扯,他本就挽的很松的发髻散开了,青丝如流水一般铺泻下来,带着千丝万缕的哀愁。
容桓看着手中几缕断发,腾的冒出了一股无名火,忽地捏住了白清轩的下颌,白清轩五官顿时扭曲起来,显得那张脸愈加骇人。
“你脸上这个紫斑是怎么回事?”容桓居高临下,声音冰冷得仿佛千年寒冰。
白清轩展颜一笑,却扭曲得很难看:“回圣上,奴才相貌丑陋,生来如此。”
话音未落,“啪”地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落到了他脸颊,猝不及防,只觉头脑中嗡的一响,身子已然萎顿于地。
白清轩痛苦地喘着气,好一阵才看清眼前的事物,蹙眉冤枉:“奴才并非有意欺瞒圣上,事实的确如此。”
“啪”又是一下,右边脸颊火烧火燎。
他只剩下迷迷糊糊地摇着头,抬眼轻轻地瞥向了一脸冷漠的皇帝,眼睛湿漉漉的,仿佛初雨一般惹人怜惜。
似曾相识。
嘴唇上染着丝丝血迹,然后,微微地抿起薄唇,清冷的艳色,凄绝得动人心魄,仿佛记忆中的一抹惊艳记忆。
似曾相识。
容桓心中只有这四个字。
纵使白璧微瑕,却有回忆铺天盖地而来,与那张丑陋的脸一同刺痛人眼。
鲜明的对比,一瞬间攫住君王的心。于是容桓将白清轩一把扯起来,拼命摇晃:
“说你是谁?”
“奴才白清轩。”淡定无波的声音。
“说你是谁!”
“奴才白清轩。”淡定无波的声音,丝毫不变。
容桓眯眼,牙齿咯咯作响。
白清轩尚在神志模糊中,容桓已是心火骤升,眯眼冷笑,指尖落在白清轩的头顶,“来人,将这奴才拖出去,五十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