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关键词:喜欢(下)(1 / 1)
这样的蒜,我从未见过。
虽然她依旧冲动果断,依旧肆意妄为,依旧不顾一切。
怒骂声余音绕梁,她披着乱成一团的卷发,从抢救室冲向室外。在狭长拥挤的过道中擦碰上了他人,她并没有抬眼,也没有驻足,一声不吭,犹如一意孤行般的勇士,直至扎入漆黑的夜色中。
我回头望了一眼被人们合力按平的马总,欲追随她的步伐,却被另一具匆匆人影撞了个满怀。来者是经营小饭馆的阿姨,就是我和蒜曾蹭吃蹭喝过一段时间的那位。
她焦急地寻找着什么,然后于马总的身影处定住,绕过我,飞奔而去。
蒜没有跑远,我在花坛后方的石凳上找到了她。
此时,过了探视时间的骨科楼前人烟稀少,大叔推着空落落的躺椅车离开了病房,只有零散几名白大褂偶而路过。
她在黑暗中蜷缩起身子,用余光瞟到了我。
“你来了。”
平淡的语气,透着一股仿佛叫作无可奈何的意境。
我默默点了点头,亦坐下:“怎么样了?”
“谁怎么样了 ?”
“我在你的面前,所以关心的,只有你。”我说。
蒜如梦初醒似的怔怔盯了我良久,忽然咧开嘴角干苦一笑,继而漠然转过头。
“要听马总的故事么?”
“如果你愿意说。”
她再次瞅了我一眼,屈腿抱膝,坐成无能为力的姿态。
“你知道的,他本是一介师范院校的教书匠,说起当年考师范的理由,对于棚户区的孩子而言,只有一条,那就是学费全免,足矣。也许是穷怕了,他即使留了校有了家室也从不定定心心教书育人,先是跟着加入赴日打工的浪潮,洗过碗筷送过报纸背过尸体,一天打好几份零工却舍不得吃一顿饭……”
叙述停顿了片刻,哽咽渐起。
“回来后拿着几年来的血汗钱开了酒店,换了一个看似诱人但完全不熟悉的行当。起初亏本得很厉害,经过这么多年跌打滚爬才慢慢摸出门道。哪怕是步入正轨的现在,每天清晨他都得亲自进菜,我起床的时候他早已结束了第一场工作,三百六十五天日日早出晚归。”
“士农工商,古来的传统,钱是一回事,地位又是另一回事,摆平和笼络三教九流历来乃重中之重。落魄的时候,人人争相踩一脚,看他发财了,更不能忘了捞一笔,捞不到钱,白吃白喝少不了。”
她突然问我:“知道为什么我宁愿饿死也不愿去我爸酒店吃饭吗?”
见我无言以对,蒜叹道:“你家的医生们毕竟是朝南坐的岗位,不会了解跪着讨生活人们的含辛茹苦。”
“他一直戏称,自己一旦沾上了餐桌,就会自动变身服务员,端菜添酒,陪笑自涮,把自己的脸捂得热烘烘的,去舔各式各样的冷屁股。要客户?没问题。拉情谊?没问题。结兄弟?没问题。您吃好喝好,醉我来,吐我来,钱我来,所有要脸不要脸的都包在我身上。”
蒜家经营着本市著名的酒店,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同学们惯用“马总”对她半羡慕半嘲讽,甚至家长会时,班主任都会称她的爸爸一声“马经理”。
可她不愿多提她爸的丰功伟绩,而似乎更喜欢用“我爸曾经是老师”来介绍他。如此详细地讲述她家那本难念经,还是头一遭。
何苦。我差点脱口而出。
“他不希望他的女儿在贫困的环境下成长,期望通过他的牺牲和努力,为他的女儿创造出优渥的生活,以后不会再为钱财烦恼,做一份自己热爱且受人敬仰的工作,不用再卑躬屈膝。”
“我懂,这种喜欢,叫放弃。可我还是恨,恨他对健康的漠视,恨某些机构某些人的无耻,更恨我自己,居然一气之下对着他说出如此残酷的话……”
调味品三姐妹,都不爱哭。其中,有人因为反应迟钝,比如我;有人由于懂事隐忍,比如姜;有人拜刚烈的天性所赐,那便是蒜。
闺蜜三年,不久前我与姜在宿舍厕所的哭诉衷肠,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对方流泪的模样。而蒜,则在此时。
叛逆期绵延又顽固的蒜,自称“遇强则强、遇刚愈刚”,好比她妈抽她抽得越凶残,她越是抵死不从。
小学时代放过一部红色电影名为《□□》,据说她观看到影片高|潮,□□英勇地躺到敌人铡刀底下之际,别的女生统统热泪盈眶或是闭紧双眼,她却猛地从席中拍案而起,脚踏前排,双臂高举,如被包龙星附体般,风卷狂云飙了一堆市井粗话,震惊四方。故而得到了“卷毛□□”的美称……
而我的眼前,石凳上的蒜,臭脾气倔性子荡然无存,唯剩无助的泣不成声。
这让我想起了,曾经家长对我们的教导:不要哭,要坚强。
不哭,的确代表坚强,但再如何坚强,都逃不过一处的软弱。更不凑巧的,如同龟壳的反面即是柔软肉腹,他们往往胸背相连着。
不过——
“蒜,你放心。”我努力抚摸着她起伏的肩膀。
马总一定明白,还有种喜欢,叫不善表达。
幸而马总经治后很快脱离了危险,在蒜期中考试前顺利出院。她的心情自然改善了不少,与我相约加油复习,考完之后文庙走起。
2001年11月21日,全区统考暨各高中期中考试的前一天。
你们一定会问我,为何我会如此铭记这个日期?
因为那晚发生的事情,足以颠覆部分我们对成人世界的看法,与此同时,少女们的友谊也走到了第一个转折点。
起因于夜深临睡前的一通电话,竟然来自蒜的妈妈。
那头,中年妇女的嗓音带着浓重哭腔,心急如焚。
“丛丛!帮帮我!苗苗不见了!”
我瞠目结舌地瞪着听筒,又转头死命盯上闹钟:23点15分。
窗外适时炸开的响雷将我震醒,手忙脚乱套上校服,飞身下铺。
“郁丛你大半夜发什么神经呐?校门早关了!明天还要考试呢!”室友好意提醒我。
我边跳边穿上运动鞋,胡乱把鞋带塞进鞋内,撒腿便往外跑。
“我跑几圈去……”顺带摞下谎话一句。
没办法,离家出走,即便托媒体热衷于报道叛逆少年的福,这四个字与我们的距离还是太远,且仿佛已被烙上了“不良”印记。
以往我常嘲笑影视剧里,意外一出倾盆大雨便如说好似地哗啦降下,而当我心急火燎奔出寝室楼时,才发觉,老天或许确实长有眼睛,不然先前多云的天气怎么说打雷就打雷、说下雨就下雨了呢。
忘了捎伞,天落水正好浇走了我的混沌。
啊!得通知姜!
于是我跑回楼里,却从她的室友那儿得到了她不在此处的消息。
“姜以露?放学就请假回家了。她要头悬梁锥刺股勇夺奖学金呢!所以避开我们的‘骚扰’独自发奋图强去了呗!”满是嘲讽的语调。
我一愣,只好只身再次踏上寻找蒜的道路。
蒜的活动范围我知晓,可原本熟悉的各处在下着雨的夜里却变得意外陌生。
眼看时针跃过十二点,雨越下越大,蒜依旧杳无人影,我摸遍全身口袋,总算找到了两枚硬币,赶紧求助于姜。
第一通,忙音,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第二通,仍然忙音,仍然响了很久,仍然无人接听。
在我绝望地准备挂断之时,传来了姜的声音。
我顿时好像溺水之人抓着了救命稻草,讲话不住颤抖:“姜!帮我一起找蒜吧!她离家出走了!”
对方明显怔住。
而后,她沉默了许久,似乎深吸了口气,淡淡地回答我:“现在?不行。我还没复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