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关键词:隐身(1 / 1)
晚自习六点始,九点毕。其中六点半至七点半是雷打不动的新闻时间,前半小时《东方新闻》,后半小时《新闻联播》。
令从前初中班主任赞不绝口的市重点读书气氛大致就如眼前这般:埋头苦干,埋头苦干,还是埋头苦干……
不收看新闻?
错了,新闻,是用来收听的。
在世贸中心被撞倒了N遍之后,电视里出现了一条让我不由自主关注的消息。
“今日,本市断肢再植临床医学中心于XX医院成立。该中心成立后……”
“额?”我一怔,不禁出声。
同桌闻声抬头,随着我的视线转向电视机。
“你爸爸?”她扶了扶眼镜,问我。
我愕然:“你怎么知道……”
周围安静的环境被我们的交谈打破,同学们纷纷暂停了学习。
“那是郁丛的爸爸?”
“很厉害的角色嘛……”
“怪不得……”
……
我的新同桌是位长着一张三好学生五官的女生,只消天天看着她的脸,我的压力便山大,并不断忆起十亿飞的好——人家虽然也优秀,好歹脾气不正经……
同桌重又拾起笔,投入书本:“因为你特别啊。”语气中似乎透着一股不屑一顾。
我只能默默低下头。
新闻里的老爸与他的大主任分站于铜牌两侧,昭告着他升任二把手的身份,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熟悉得令我莫名红了眼眶。
正式开学第一天,老爸特地送我到学校:“丛丛,别怕,你不比任何人差。”
第一周结束,他又特地来宿舍接我,连手术室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怎么样?能适应吗?”
瞅着他担忧的脸庞,我扯开嘴角:“还不错。”
“那就好,”老爸舒心地笑了,拿过我的行李,“我的小情人反应慢也是有好处的。”
嗯,所以,不能哭。
幸好还有姜。
她没去成S中,而是进了这所学校的理科班,即人人皆知的重点班,也是我的隔壁班。于是午饭也罢,晚饭也好,我们理所当然地黏在一起。
对此蒜特羡慕我们。她们高中新高一不必寄宿,又离我们学校不远,她便趁着放学顺道来看望我们。
因我们这些住宿生行动处处受限,叫外卖见外人的地点一般都选在铁栅门把守的侧门边,故此举被我们形象地戏称为“探监”。
可铁门外的人明显看着比铁门里的人们更愁眉苦脸。
“你们真好!看我多可怜,孤苦伶仃形单影只。”她不住抱怨道。
我问:“以前我们班不是也有好几个去了你们学校么?”
“是有几个男生,”她继续发牢骚,“我和他们完全不熟好吗!”
我和蒜聊天的时候,姜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旁,手里还捧着词汇手册,仅偶尔插几句。
此情此景仿佛一切如昨。
理科班的晚自习会加课,所以开始时间比平行班早一些。有时我们聊开了或者蒜来晚了,姜只得抱歉地颔首匆匆离去。
待她走远,蒜蹙起眉:“我总觉得姜变了。”
“嗯……”我亦赞同,“但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
中考结束,她的紧绷神经暂时松弛了下来,重又恢复到那个爱笑爱看柯南的孩子,但她的笑容似乎隔着些什么,眼眸曾经流转的光采如今也日渐黯淡,好像又在躲闪着什么。
“像是在……”我不确定地讲出感受,“自卑?”
“姜?”被蒜否定,“她还自卑那我们只有跳楼的份了。”
“也对。”我吐吐舌头。
2001年10月7日,国庆长假结束的返校日。
同学们不断抬手看表,一副急不可耐,尤其是男生们,纷纷策划该用何种理由逃掉晚自习,再装何种急病溜出校门。
理科班团支书联合各平行班班委,杀到院长办公室找领导据理力争了半晌,终于凯旋而归。
我们班长以百米冲刺速度在走廊中狂奔,一边振臂高呼:“同意了同意了!快开电视!快!”
今晚,国足对战阿曼。
赢球即可提前出线,冲进世界杯的梦想指日可待。这个当口,已不管是真球迷还是伪球迷、能看懂还是完全看不懂,万人空巷,全民热潮。
我们操着从宿舍里搬来的道具:水杯饭碗脸盆热水瓶……敲得乒呤哐啷撼天震地。
其实吧,四五十个人齐齐仰头盯着悬挂在教室一角上空的电视机,坐得远些抑或视力差些的话,压根儿看不清。但无妨,咱凑的就是热闹,讲的就是气氛。
上半场第36分钟,于根伟破门得分。
电视里头的球员们抱在一起,电视外头的球迷们抱在一起,甚至连平日里只读圣贤书的同学们也跟着抓一个抱一个。
这股激情持续了很久,当小小的屏幕一次次打出大红色字幕:我们出线了!有同学敲断了两只2B铅笔,有同学把自己的饭碗摔到畸形,有同学茫然地被并不熟悉的人搂得喘不过气,比如我……
熄灯后的宿舍楼依旧波涛暗涌。楼一共只有两幢,相对而立,高一的寝室通通位于上半部分,我们正对的恰是同年级的男生寝室。
就着月光,尚能望见远处手舞足蹈的身影,不间断配有怪声怪气的突兀笑闹。直到值班老师扯开嗓子大吼了一声:“明天考试!全都给我闭嘴躺下!”
黑夜中传来依稀的唉声叹气,终趋于平静。
我没什么睡意,辗转反侧胡思乱想至三点,蹑手蹑脚地起身去趟厕所。
约莫最近有卫生检查,不然阿姨不会奉上头之命往厕所里洒花露水,再加上十月初的天气完全没有秋天的意思,角落里仍燃着几盘蚊香,所闻及之处一片诡异难言。
我眯眼排斥着这气味,恍惚中差点儿一脚踩上某样东西。
一怔,赶忙换一处落脚。再看,大惊失色。
“姜!”我轻声叫,“你怎么在这儿?”
她穿着单薄睡衣,坐在最靠里的台阶上,膝盖上摊着本数学参考书和一只随身听,插着耳机,依墙而憩。
早听说过重点学校的学霸们熄灯之后会借着各种光源接着奋斗,只是……我环视一圈,又瞧瞧头顶,昏黄的灯光吝啬地投射到她的身周,仅留下虚无的影子。
“太晚了,”我拉拉她,“而且在这儿看书还不如回被窝打手电筒……”
“睡不着而已。”姜莞尔,蓦然睁开的双眼的确清清澈澈,不像如梦初醒。
我便挨着她坐下:“好巧,我也是。”
“听歌?还是聊天?”她点点耳机。
“边听边聊吧。”
安静聆听了片刻后,我向她抱怨:“他在唱什么?什么不三不四?”
“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她“噗嗤”笑开,“葱,你好搞笑。”
“是么?”我恍然大悟。
回看她因好笑而不停捶我的拳头,忽然生出些感慨,顿了顿,有感而发:“这个学校里,大概也只有你会喊我‘葱’了。”
“我起初还不知道学号有什么规律,后来才明白原来女生在前,男生在后,而我则排在最后。自我介绍的时候,男生们讲完了,看着我上台他们都很惊讶,我的新同桌不轻不重地补充说明‘她是借读的’。”
“偏偏总人数是单数,英语课自由对话这种我肯定落单,连理化实验分组他们都不接纳我,嫌我笨手笨脚搅了他们的成果……”
“有一次饭票掉了,刚买的,被别人知道后反而嘲笑我,说借读的人还差几张饭票么……我爸上电视那次也是,我偷偷听到,那几个女生背地里在讲,挺聪明的爹怎么就生了个笨蛋女儿……”
凌晨,散发着奇特香味的寝室厕所,伴着无限循环的《星晴》,我断断续续地把一个多月来的怨气抒发得酣畅淋漓。末了,抱着腿啜泣,直至天明。
“晚上拜国足所赐,我才得以与一个月来无法融入的群体打成一片,虽然我知道,太阳升起以后,一切照旧,他们看我的眼光依然充满排斥鄙视……”
“如果当初我没答应来这儿,而是乖乖去我该去的地方就好了……”
“姜,你懂吗?”
在我看来,优异如她一定无法理解我的心情。
但她却点点头,突然侧过身,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希望的,无非与你相同。受够了别人的冷眼和嘲讽,只求隐身,躲在龟壳里好好过日子。你尚且好过我,别人对你的冷言冷语起码有妒忌成分,而对我的仅有幸灾乐祸和怜悯。想想我,知足吧葱。”她说。
当晚我并没有明白她的言之所指,但第二天,我想我懂得了。
课间,班级里的喇叭播放着通知:请以下同学速至财务处领取贫困生学费减免材料,高一(1)班姜以露……
身边窃窃私语顿起。
“不是隔壁班的美女么,原来是穷鬼……”
“难怪读书如此拼命……”
姜路过我们班窗口时,头垂得低低的,加快了步伐。
我伸手,下意识试图拉住她。
她没停下,往远处稍稍避让,只瞥了我一眼,冷漠至极。
学校机房对住宿学生开放使用,姜被我和蒜逼迫着去注册了□□,昵称改成了“星晴”。
不过即使她在线,也不会上线,万年隐身着。
某天我把她揪了出来。
一根葱:就那么喜欢周董的这首歌?
星晴:嗯:)
一根葱:为什么啊?
星晴:歌词。许下心愿,看远方的星,如果听得见,它一定实现。
一根葱:你要实现什么心愿?
星晴:秘密~
一根葱:切!跟我还谈秘密!
星晴:呵呵,息怒。见签名。
我望向好友列表中她的头像,昵称下方果然有一行小字。
那行字在我之后的印象中于彼处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寒门出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