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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关键词:代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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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在外,家中遗留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往年,父母各自所在医院的科室年夜饭,我只参与老爸那一边的,不仅起到了替繁忙的老妈监督老爸酒量的作用,也因为乐在其中。旁观大骨科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脱下正儿八经的白大褂,从正襟危坐到群情激奋再到东倒西歪,从专业学术到唇枪舌战再到不知所云,实在不失为一件有意思的事。

虽然我不理解,在这个国度中,酒文化为何会与情谊、立场、金钱、权利、地位等等扯上深厚的关系,但似乎行行皆如此。

在两千年以前,我爸是整个骨科的“酒王”,理所当然成了上级的最强盾牌以及下级的众矢之的。幸好他酒品不差,醉了便倒头大睡,我只需守在他身边陪伴即可。

在两千年之后,终于出现了一位可取代“前浪”的“后浪”。

去年的年夜饭,照例订在医院附近蓬荜生辉的大酒店,众位主任副主任亦按传统携徒子徒孙出席。

老爸捎上的除了我,还有他唯一仅有的开门大弟子,因水痘并发前庭神经炎,前一日才出院的尚既。当然,未成年家属和已成年病号俱不属于中心圈,负责坐在较远的桌子上看热闹。

不料这次敬酒的攻势比以往更凶猛,加之老爸忙了一天空腹饮酒,状态大不如前。

“丛丛,老子不行了小的顶上!”遂有人拉我去到最中心的那桌,并怂恿道。

瞅着塞到我手中的酒杯,里头满满一杯马尿般的黄汤,我不知所措。

“怎么?嫌黄的度数低?好!换白的!”

“你怕什么?不知道酒量也是遗传的么?”

“喝了!”

“干!”

……

周遭的人都已中了酒精的咒,言语不清得亢奋着。

老爸看不下去了,摇摇晃晃地起身:“丛丛还小呢,我来!我没问题!”

忽然,从我原本落座的那桌缓缓走来一道身影,一言不发站在我身前,挡下老爸的动作,二话不说将一整杯酒快速饮尽。

尚既?

“小尚,你才出院……”老爸同样惊愕。

“老师,我没事。”他向我爸莞尔,朝面前愈发打了鸡血的人们微微颔首,然后侧过身,抚上我有些凌乱的头发,说:“丛丛,陪郁老师到旁边坐坐。”

他的意思是,此处,他来搞定?

事实证明,他一战成名。

大骨科,下属近十个科室,本科室硕士生屡见不鲜,要让所有医护人员记住你难过登天,但尚既做到了。

事后,别的同事纷纷对老爸翘大拇指:“你手里那个姓尚的小子,可以的!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

老爸只能心有余悸地笑笑。

回想当晚,我手足无措地干站一边,简直胆战心惊。

我爸那天早早趴下了,虽未不省人事,但昏昏欲吐。

“小尚,来!你不行的话我们只好再请郁主任出山了。”

“不用惊动老板,我干净,您随意。”倔强地摇头,接着满上。

他成功变为所有人的目标,一轮一轮,一拨一拨,各种堂皇理由,各种无理取闹。不知为何他们像疯魔了一般一定要决出个胜负,喝酒为何又一定得喝到不醉不休。

尚既端起酒杯,抿嘴,右侧嘴角微扬,其旁的酒窝若隐若现。

一饮而尽。

又端起,又抿嘴。

又一饮而尽。

再端起,再抿嘴,右嘴角边的酒窝深陷。

再一次,一饮而尽。

……

年夜饭闹到很晚才结束,他目送一个个横七竖八的人儿离开宴会厅。

我扶着老爸,担忧地望向他。

“我没事,”他的脸色极其难看,竟然还笑得出,挥手道,“丛丛乖,快点回家吧。”

怎么可能没事。

果然几天后,老爸告诉我:“小尚喝太猛了,发了两天高烧。”

我的心“咯噔”一沉,忙追问:“不要紧吧?”

“所幸大事没有。”老爸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尚既,将来会是个人物。为官为术都需要表面的淡与深层的狠,他是难得一遇的亦官亦术的人才。”

“岂不是极好?”

“傻孩子,成功与代价成反比,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啊。”

我家老爸于工作非常拼,于仕途却一直碌碌无为,满口满腹的道家不争思想。听家里人说,他年轻时亦不能免俗,真正转变大概是在我出了意外以后。

可老妈全然相反。她一介中医妇科小医生,仗着过人的才艺打入工会,便如鱼得水,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今年她头一次带上了我,出席的是妇科的年夜饭。真是从老到少、从上到下清一色女人的聚会。

老妈在同事中的形象与家中的大相径庭——性格温柔得恐怖,嗓音动听得吓人……

席间,她被副主任请上宴会厅前方的小舞台:“下面有请我们丛院长给大家讲几句。”

听罢,我诧异地不禁喃喃出声:“丛院长?”

身旁的阿姨近身阿谀地笑道:“丛丛是不知道么?你妈妈马上要做副院长咯,分管教学,就在年后。”

回到家我向她道贺:“恭喜啊妈,这下你会更忙吧。”

“你听谁说的?我都不知道这消息呢。”她继续冷冷淡淡,语气词般地紧跟一句,“管好你自己,大人的事少掺和。”

哎,好心当作驴肝肺。

进入初中阶段最后一个学期,黑板上专辟一角写上了中考倒计时。

摸底考试后,召开了本学期第一次家长会。班主任拿着我平平稳稳在中等线附近飘移的名次统计表,推心置腹地与我妈恳谈了一番。

“郁丛妈妈,说实话,依郁丛的成绩市重点太悬了些,保普高争区重点吧。”班主任分析道。

老妈蹙眉,小心翼翼地再次求证:“真的没希望?”

“除非超常发挥。”

“是这样,”她凝思半晌,又说,“平时我和她爸对她的学习关心得很少。孩子毕竟没几岁,玩心还重着,自觉欠缺。”

“她成绩不好我在责难逃,接下去的一百多天中,我会协助她,力争超常发挥。”老妈检讨完毕,提出了建设性建议。

班主任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她与我同样好奇,老妈提毕建议后会如何具体行动。

2001年4月2日,我一放学,便趁着老妈归来遥遥无期,打开录音机,翻来覆去地放着好不容易翻录齐的A团迄今为止所发行的四张单曲。

不料,前脚刚扔下书包,后脚门铃大作。

老妈居然准时下班。

她如常放包,更衣,淘米,洗菜,插上电饭煲,顺带随手拧轻录音机的音量。

“今天起,我会做到准时下班。陪你念书,你念到几点,我就陪到几点。”顿了顿,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当然,除了值班。”

我愕然地回头瞅了眼挂历:“妈,愚人节是昨天……”

她淡然地回头瞅了眼我:“我向来说到做到。”

“副院长很闲?”

“忙得很。”

“那你怎么说到做到?”

“不干了呗。”

上文中我讲过,我妈是个狠角。

她与我爸性格截然相反,是个寡言冷漠且心狠手辣的天蝎女。不幸的是,比起老爸,老妈对我的管教相对多些,常用手段无非两种,即冷暴力和热暴力,通常冷热交替。

虽然我曾被她虐到心理重创或生理重创,但没想到她最狠的一面,竟然是此时一边沥干菜叶,一边不冷不热地讲着事关自己前途的决定。

她的确说到做到了,变为一位聪明而尽职的陪读母亲。

说她聪明,是因为我做不来的题目一旦交予她,她必会全力克服。若因不接触学业已久一时暂无头绪,她则会让我先休息,自己接着孤军奋战,第二天早晨,提前半小时把我叫醒,讲解直到我理解为止。

说她尽职,是因为每一门考试课程她都会陪我一起复习,连背的东西都不放过,古文,单词,甚至时政。

“美国新上台的总统是?”她问。

“布什。”我答。

“啧啧,没克林顿帅。”她还喜欢加入自己的评论。

“……”

“博鳌论坛什么时候成立的?”

“2月27号。”

“啧啧,好地方啊。”

“……”

“石家庄特大爆炸案主谋?”

“靳如超。”

“啧啧,拉出去毙了。”

“……”

是不是得感谢这段备考时光,让我重新认识到,我妈也有如此可爱扯淡的一面。

某天补习结束,到家已晚。父母的房间门虚掩着,传来老妈砰然挂断电话的声音。我悄悄推开,发现她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茫然忧伤。

床上摊着厚厚的专业书,她无心地翻了几页,颓然合上。片刻后又翻开,同时赌气似的抹了一把眼角,埋首,蜷缩成一团。

我理应去安慰她才对,却下意识仓皇而逃。

奶奶开门见着满脸慌乱的我,惊讶地问:“丛丛,出什么事了?”

“我妈,”我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我妈好像在哭。”

这世上最狠的人,在哭。

这世上最坚强的人,在哭。

“她为什么要哭,”我也哭了,“我好怕。”

奶奶轻轻拥住我,抚着我的后背,道:“你想知道吗?”

我忙不迭点头。

随着她娓娓道来,我愈发五味杂陈。

老妈转行政多年,看病已然荒废,临床及科研日新月异,无异于从头再来,是为其一。年夜饭时众星捧月的景象只因她有利用价值,现如今成了相同身份,在历来不甚团结的妇科,冷眼冷语无法想象,是为其二。事业低谷,女儿又不争气,最需要依靠的时候丈夫人在国外,是为其三。

末了,奶奶说了和老爸相似的话:“你妈事业蒸蒸日上,代价就是对你的忽视,因而她选择了女儿,这次的代价就是艰难的事业。人生在世,得到多少,失去就有多少。所以,你知道你该做什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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