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地牢中的女人(第一集完)(1 / 1)
妃突然惊醒过来,神经质地跳起。空气异常闷热,有种混合了泥土、腐烂叶子和发霉衣料的气味。“这到底是在哪里?我清醒着还是在做梦?”妃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指尖上还残留着柔弱而黏稠的触感,记忆似乎一点点被唤醒。
她被吸到墙洞里来了?怎么可能!
妃看了看周围,这才发现,四周一片漆黑,这就是为什么她搞不清自己身处现实还是梦境的原因。
“有人在吗?”她尝试着叫道,“大叔……冬雪?”
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声。从回声的次数判断,这个地方相当宽阔,妃心想,搞不好墙壁的另一头是个雪山大溶洞,她不小心掉了进来吧。可问题是,她该怎么出去呢?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她试着摸索向前走。假如能摸到一堵墙的话,就好办了,按照走迷宫的常识,只要一直贴着右边走,就能找到出口。可惜摸索了半天,还是空无一物。没有人,没有光,没有声音,她渐渐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黑暗,曾经是多么可怕的东西,总是和孤单紧紧相连,就像一对有力的爪子,始终攥住她的喉咙……
等等,她真的是在一个溶洞里吗?会不会……又回到童年的噩梦里了呢?
不,不会的。捏了捏手臂,疼痛的感觉那么真实,妃告诉自己,没事的,她只是不小心掉进黑暗里罢了。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她决定原地坐下,等大叔和冬雪来找她。
她坐着一动不动,就这样坐了良久,隐隐约约听到一阵轻微的哭声。
一个黑发的小女孩来到她的面前,瞪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妈妈,你为什么哭?”
诶?妃感到莫名其妙,僵硬地笑道:“我不是你妈妈,哭的人也不是我。你是谁?”
小女孩还是纠缠过来,明亮的大眼睛牢牢逼视妃的脸:“妈妈,你为什么笑?”
被这样的眼睛盯着,妃感到浑身发毛,战战兢兢爬起来,想要远离小女孩。“别跟着我,走开!”一定是妖怪,她心想。
“妈妈!”小女孩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妈妈,不要死,妃乖乖给你打,给你骂,不要死……妈妈死了,爸爸也会离开妃的……”
妃心脏怦怦直跳,吓得脸色煞白,扭头就跑。“是我!”她在心底喊,“那个小女孩是我,我果然来到童年的噩梦里了!”
身后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有时清晰得仿佛就在她耳畔,有时又好像隔了无数道门一样模糊不清。妃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奔跑。还会有的,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噩梦还远远不止这些!那个被车碾死的阿姨,把饭菜倒在她头上的姑姑,牵着狼狗追赶她反而弄伤自己的表弟……无数次都从这样的噩梦醒来,她不会记错的,这是她的噩梦。
没事的,醒来就好了。
小女孩又追了上来,哭泣的眼睛贴上妃的脖子:“妈妈,救救我……”
“走开!别来骚扰我!”
妃大叫一声,向着黑暗用力挥舞,空气里什么也没有。她解下腰带,紧紧攥住一端,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只要稍有动静,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甩出去。“我才没有那么懦弱,别想用这种无聊的小把戏来吓唬我,从小到大,什么样的悲惨事我全都经历过,我的神经,早就已经麻木了!”妃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没事的,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令我害怕。”
你要坚强一点,妃。
她想到这句话,每个人都这么对她说,只有龙丘奶奶一个人例外。
“为什么?傻瓜,你只是一个小孩子,干嘛这样逼自己坚强?”龙丘奶奶坐在一张破椅子上,从老花眼镜底下抬起温柔的眼睛,“想哭就哭呗,没有人会责备你的。”
“我才不哭。”妃冷冷回答,“我发过誓。”
“跟谁?”
“没有谁,跟我自己!”
“傻孩子,你不是只有一个人啊。”
结果还不是一样,奶奶死后,还是剩下了她一个人。不过,就算只有她一个人……
“那又怎样?!”妃怒吼着,抡起手中的腰带,猛然转身抽过去,腰带尾端传来真实的触感,使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回骚扰她的不再是幻觉了,她是确确实实抽到了什么东西。
“呜,好强悍的女人,你真的是个普通的人类吗?”
四周产生微弱的光线,一个熟悉的声音哀叫起来。妃低下头凑近一看,原来是那只名叫三若的妖怪,被妃的腰带击中以后,他就弓起身体,用手捂着眼睛,疼得龇牙咧嘴。
在他的面前有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妃小时候的样子,除此之外,还有她的父母、亲戚……以及所有在她的噩梦里出现过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妃捡起镜子。
“这是妖界的两面镜,能够反映出人的真实心理,正面叫‘惧’,反映最害怕的东西,而反面叫‘情’,反映最喜欢的东西。”远远地,有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把镜子打破,你的噩梦就会结束了。”
妃向着声音的源头瞥了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个影子催促她:“快!快打破镜子,拜托你!”
顾不得多想,妃向着镜子的正面用力挥了一拳,“咔啦”,镜子应声而碎。这一刹那,妃感觉浑身舒服多了,令人作呕的闷热气息被驱散,四周逐渐明亮起来。三若眼见镜子被打碎,顿时慌了神,一边喊着“糟了、糟了”,一边仓皇逃了出去。
“谢谢你。”刚才的女人从暗中爬过来,拾起镜子,拥在怀里,“多亏了你,我终于不用再受噩梦的惊扰了。”
妃低声说着“不客气”,目不转睛地打量那个女人。有着一头浅绿色的卷曲长发,五官瑞丽,身材窈窕,但是下半身却像植物的根一样,深深埋在地底下。她应该是个妖怪吧?妃心想,头一次看见长得如此漂亮的妖怪,不过她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
“请问……”妃刚刚张开口,不经意瞥了瞥女人手里的镜子,在完好无损的另一面上,照出一个清晰的图像,令她顿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分明是大叔的脸嘛!
“难道说,你就是……”
绿发女人匆匆把镜子藏了起来,小声回答说:“我是谁不重要,你现在要考虑的应该是怎么从这里逃出去。”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御审殿关押犯人的监狱。”绿发女人说着,从头上拔下一小撮头发,轻轻吹了口气,点燃了之后交给妃,嘱咐道,“拿着这炷香,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一直走,心中默默想着你最希望去的地方,只要你的意志力足够强,就能平安从这里逃出去。”
妃感激地道谢,又问道:“那么你呢?”
“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所以我不能离开这里。”绿发女人说完,叹了一口气,抱着镜子又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中。
遵照绿发女人的指示,妃选择了一个方向,将信将疑地向前走。
“最希望去的地方……是哪里?”妃问自己,“是学校,是公园,还是我的家?不,我的家已经没有了,那么是哪里?我究竟想去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仍然没有走出这个地方,光线反而变得更加晦暗,渐渐地,她又一次回到黑暗里。她开始气喘吁吁,两条腿越来越沉重,心里也越来越焦急。“快想起来,我最希望去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她咬着嘴唇,拼命思考,路却始终走不到尽头,她越来越不确定自己到底能否逃离出去。
“没有,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地方……”她终于疲倦地跪下来,沮丧地喊,“我哪里都不想去!也哪里都去不了!因为不管到哪里,我都是……”
妃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两束昏黄、柔和的光线吸引她的注意,她缓缓抬起头。那是两个小小的圆形灯笼,上面分别写着“螟”字,在深邃的黑暗里,仿佛两只手一样,温柔地为她指引方向。
“螟皇寺?”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刹那间,四周景象大变,妃感到有一股轻柔的力量包围了她,把她托到了半空中,恍惚之间,身体就已经飞了出去,转眼落到了螟皇寺的鸟居底下。
“妃……妃?”
是大叔的声音,妃十分安心地睁开眼。在她的视野范围中,并排出现四张脸,妃迷茫地一一向他们看去。
“妃,你终于醒了!呼……”神银擦了擦汗,松了口气说,“狮大人把你背回来以后,你始终昏迷不醒,把我们吓坏了。”
大叔绷紧了脸,脸色差得要命,在看到妃清醒过来时,才不由得放松下来。“太好了。”然后他一直笑眯眯地握着妃的手,好像那是一件珍爱的宝贝似的。
冥婆婆的脸凑了上来,一瞬间令妃产生又重回地狱的错觉,不过她的话却让妃心头一热。“让人家这么担心,真是罪过,罚你明天打扫整个螟皇寺。”
最后是冬雪,他重新吊起眼角,皱着眉,从鼻子里发出冷哼:“没用的女人,连这种小事都应付不了,你该不会还吓得哭鼻子了吧?”
“我又不是你,我才不会哭!”妃不甘示弱地顶回去。
不过下一刻,她便把脸埋进手心,蜷缩起身体,在大家面前无声地啜泣。
“这可不是我的错,是奶奶给我灌输了奇怪的念头……我要声明一点,我自认是个非常坚强的人,但是就这么一会儿,请允许我暂时软弱……”
“妃真是傻瓜,想哭就哭呗。”结果,大叔和奶奶说了相同的话。
后来,冬雪向大叔告别,决心回到妖界,接受御审殿的惩罚。“虽然做不成狮大人的副官很遗憾,但是我愿意等,在狮大人回心转意以前,我就勉强为那个风狂骨工作一段时间好了。”他这样说,又显得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嘴角露出释然的微笑,“再见了,狮大人……再见,丑女。”
到最后还是这样讨人厌,妃心想,不过她还是一路送他下了山。
“对了。”妃突然想起什么,疑惑地问大叔,“鸦狐呢?”
“不知道啊。”
与此同时,在钟暮雪山山顶,鸦狐迷迷糊糊醒来,茫然地看着他四周堆积如山的妖怪尸体,对着星空大哭:“呜呜……你们居然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太过分了啦!”
―――
一大早,地方电视台就收到钟暮雪山环保管理局的通知,到雪山顶拍摄这百年难遇的奇观。在妃的房间里,女播报员字正腔圆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来:“……由于一股不明力量的袭击,钟暮雪山山顶百年不化的积雪,于昨天夜间十二时至凌晨五时之间,大面积融化成雪水,部分地面有凹陷干裂现象。在雪山约2500米的山腰处,调查人员发现了一个直径20米左右的巨大坑洞,四周植物及岩石均有烧焦的痕迹。有专家推测,这可能是天体坠落时造成的陨石坑,但是陨石至今下落不明……”
妃和大叔坐在电视机前,安静地吃刨冰。
“好像做得太过分了,对不起。”大叔目不转睛盯着屏幕,说着忏悔的话,可他的口气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真难得大叔也有这样的觉悟,下次面对妖怪时,好歹也手下留情一点嘛。”妃挖了一勺刨冰,丢进肩膀上的鸦狐嘴里,冻得他浑身发颤。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大叔沉着脸回答,“把妃推下山的那个家伙,我不应该饶了他的,再用雷劈一次就好了,让他从皮到骨头全都变得脆脆的,一碰就碎,却偏偏死不掉……”
妃和鸦狐不约而同拿异样的眼神瞅着大叔。鸦狐又发颤了,这回却不是因为刨冰。
“啊,我只是想讲讲看而已,不要这样看着我嘛。”
“对了。”妃瞥了一眼日历,对大叔说,“今天刚好是第四十九天,这么说来,狮天狗事件到今天为止就彻底结束了,将来再也不会发生这种奇怪的倒霉事了,对不对?”
“唔……大概吧。”
“什么叫大概?”妃凑到大叔眼睛底下,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大叔有什么事瞒着我,该不会,所谓的诅咒根本就是你编造出来的吧?”
“诅咒?”大叔装作一头雾水,大言不惭地问,“那是什么东西?”
“别装傻了,大叔,你有间歇性失忆症吗?说什么看到狮天狗真面目的人类在四十九天之内会遭遇不幸,这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吗?”
大叔两眼眯成一条线,摇头晃脑说:“我不记得了。”
“你……”
“不过妃你放心,”大叔笑着保证,“只要有我在,就算真的有诅咒,也伤不了你一根毫毛的。”
问题不在这里啦!这关系到大叔当初跟她回家的目的,假如诅咒是编造出来的,那大叔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接近她的?唉,妃有气无力地垂下头心想,算了,既然现在事情已经变成这样,再回头追究当时的初衷,好像显得她十分在意一样……
什么呀,她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呢。
“真奇怪!”妃故意转移话题说,“早晨还是艳阳天,到了中午却温度骤然下降,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有冷风从门外吹进来。”
话音刚落,房间的纸门“唰”的一下被拉开,一个蓝发、红眼,身上飘着雪花的纤瘦少年出现在门口,屋子里的人不约而同瞪大眼睛。
“冬雪!”“冬雪大人!”“狐狸眼……”
这个少年拥有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鲜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的瞳孔,以及冷得没有温度的眼神,除了冬雪还会是谁?
妃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能来吗?”冬雪大大咧咧走进房间,把背上沉重的行李“咚”的一声放在地上,硬生生挤在大叔和妃之间坐下,转头对妃说,“走开,别打扰我和狮大人说话。”
妃对他怒目而视。大叔右边明明还有很大一个空位,他干嘛非要挤在两人中间?
冬雪完全不把她的目光当一回事,自顾自和大叔说起他回到妖界之后的经过。据他说,御审殿的新殿主果然就如狮大人形容的那样,虽说不是什么高尚的贤德之辈,在某些方面倒也通情达理,当冬雪放下身段,诚恳地向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之后,他惋惜了一阵,没多久也就原谅他了。只是违背命令、打伤影部众多成员的罪行必须全都由冬雪一个人来背,作为惩罚,冬雪被逐出御审殿,下放到人界,反省三百年。
“所以也就是说,你失业了?”妃在一旁总结道。不过依她想,这样的惩罚对冬雪来说反而是种奖赏吧。
“要你管。”
妃的目光移到冬雪带来的行李上,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该不会是想要住到螟皇寺来吧?”
“没错,反正螟皇寺这么大,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神银才不会让你住进来呢,妃心里嘀咕。
门又一次开了,走进来的是神银和冥婆婆。神银手中抱着一个装得满满的功德箱,脸上的表情既是无奈又是欣喜,妃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感觉到大家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神银放下沉重的箱子,颇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笑着说:“原来大家都在这里,太好了,我正要向大家介绍一位新的客人,从今天开始,这位冬雪大人也要住在螟皇寺了……”
冬雪抛给妃一个十分得意的眼神。
妃对着天花板直翻白眼。
“真的吗?欢迎你,冬雪。”大叔装模作样地伸出手,“那么我要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洵,今后请多指教。”
“诶?是……我是冬雪,请多指教。”冬雪惊愕得合不拢嘴,悄声问左手边的妃,“这是怎么回事?大人怎么会有狮天狗以外的名字?”
妃老实回答:“是我起的。”
“什么?”冬雪生气道,“你一个小小的人类,居然敢给狮大人起名字,还是这么一个软弱的名字?!”
“有什么关系?大叔自己也很喜欢啊。”
“真是厚颜无耻的女人,你难道有给人取名字的癖好吗?”
妃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是啊……小冬。”
“小、小冬?”
冬雪顿时满脸通红,气得跳起来大叫:“丑女,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狮大人,你别阻止我,我一定要叫这个女人知道,我们妖怪是多么伟大的存在!”
由于冬雪掀翻了桌子,桌上的水壶和茶杯掉到了地上,水洒了一地。大叔为了阻止冬雪,不小心踢倒了茶几,台灯倒了下来,电线又拌到了笨手笨脚的神银……场面霎时间一片混乱。
冥婆婆坐在房间的角落,一边喝茶,一边喃喃道:“啊,冬雪大人就连生气的模样都这么好看。”
趴在地上的神银慌张而苦恼地喊道:“拜托,大家,要和睦相处啊。”
“小姐、小姐。”鸦狐兴致勃勃地问,“那我呢,你也给我起一个名字吧?”
妃把剩下的刨冰吞下,叹了口气,走到书架边。在一个青黑色的瓷壶前,她上了三炷香,看着照片里的人,心里默默说道:
奶奶,就这样,我住进了这座名叫“螟皇寺”的怪寺庙。除了我之外,这里还有一个立志振兴本寺的准住持,一个平时很好色、关键时候又很可靠的妖怪大叔,一个喜欢美少年的丑老妖婆,和一只会制作各种熏香的鸦嘴狐狸。
刚才,又有一个脾气很坏的吊眼雪妖成了螟皇寺的新房客,这预示着安宁太平的生活离我又远了一步。我不知道今后这里会不会变成一个妖怪收容所,不过,有一件事我很确定:
奶奶,我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
——妖怪大叔01 《冬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