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相离（四）（1 / 1）
久违地站在家的门前，我的心里有兴奋，有感慨，也有忐忑。手上的钥匙如有千斤重，让我迟迟无法做出下一步行动。
醒来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医院为了让我先把身子恢复好，特地给我放了一个星期的假。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再不鼓起勇气回来的话，下一次，就真的遥遥无期了。甚至……
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钥匙举了起来，又放了下去。再举起来，却又放了下去……
青璇，以前的我可不是这么没胆量的一个人。只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打开这扇门。
“噔噔噔噔！”
拿出手机打开一看，原来是哥哥给我发的短信——
【如果你打算在那里站上一天，我没意见=_=
——哥哥】
我苦笑了一下，然后把钥匙□□孔里。那是我听了十多年的声音，无比熟悉的声音，家门的锁被打开的声音，
……
我们家总共五层楼。一楼用来放置车辆、杂物，二楼是我们家吃饭看电视聊天的地方。爸妈睡在三楼，我们兄弟俩睡四楼，五楼则是用来晾衣服用的。一百平方的房子，不算很有钱，但也是小康水平。
用我爸的话来说就是——人这一辈子活得已经够辛苦了，若还要当金钱的奴隶，岂不是连最起码的尊严都丢了。
我妈妈在我出生以后就正式下岗，这么多年来就靠我爸一个人支撑起整个家。懂事以来，每每回到这五层大楼，我心里都会很自然地对父亲起了一份敬意。
“爸，哥，我回来了。”
二楼客厅里，爸爸跟哥哥正围着一张小圆桌坐着，那是以前我们专门用来玩纸牌的地方。这不，桌面上就放着一副纸牌。那纸牌连包装纸都还没拆开，看样子是新买来的。
“回来的正好，来，斗地主，三缺一呢。”
“嗯。”
爸爸老多了，也瘦多了，两鬓已经微微发白，深深的皱纹也顺着脸颊爬了上来，可他那双眼睛，却仍是那样炯炯有神。
对于我回来了这件事，他是怎么看待的？他又是怎样的心情？我不知道，因为他也从来不想让人知道。小时候每次在竞赛中拿奖，等他回来以后把奖状、奖品什么的举到他面前，他却从来没有夸奖过我一句，也没有表现出多少喜悦的表情，最多也只是摸了摸我的头，仅此而已。有一次，妈妈见我似乎不高兴，才过来跟我解释——
【你爸就是这样一个人，面瘫，喜怒哀乐都藏得很深，不会让你看到，也很难让你察觉到。但你要相信，每次你拿奖他都是很高兴的，也很自豪。妈妈当了他那么多年的枕边人，我很清楚。所以，不要觉得受委屈，好吗？宝贝……】
虽然表面上答应了妈妈，但是，小孩子的话有多少是真的？我希望妈妈说的话是真的，但是，哪怕一次也好，我也希望能看到爸爸因为我的成功，脸上有了笑容。而这个愿望，终于在我高考拿了全市第一的时候实现了。
【你的外貌简直跟你爸爸一个模子出来的】、【你遗传什么不好，竟然遗传了你爸的面瘫，哎……】
这些话，我第一次打心里接受了。
“妈妈呢？”
“妈妈带着语嫣两母子去市场买菜了。”
“对哦！差点忘了！”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装有五百块钱的红包，“呐，这是给我侄子的，虽然迟到了……”
“要给你待会亲自放他手里，要不然长大了他赖账，你可别怪我啊。”
“他这么小，又不会认人，给你跟给他有什么不同？”
“这是老妈说的，你又没生过孩子，怪怪听大人话就是了。”
……老妈是信佛的，我是个科学工作者，你让我怎么听话啊……
“你们俩，会喝酒吗？”
那是我进屋那么久以来，爸爸说的第一句话。我跟哥哥相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那就啤酒吧。”
“爸，没吃饭先喝酒，很容易醉的哦！”
“等你妈弄好饭，这酒，怕是得当宵夜了。”
好吧……不可否认……妈妈做事向来都没什么速度可言……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出去买菜的两大一小终于回来了。跟爸爸不同，妈妈她保养得很好，五十出头的人看上去还像三十岁那么年轻。三年没见的我今天终于回到她的身边，一时没能控制好情绪的她就这样站在那里哭了起来。旁边的嫂子见妈妈这般感怀，忙在一旁给予安抚。
嫂子名叫语嫣，是哥哥的高中同学。他们在大学恋爱，只是哥哥从没把她带回家给爸妈看过而已。直到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哥哥才向爸妈介绍了他的女朋友。
瀑布一般的长发，爱穿的淡雅的连衣裙，标准的瓜子脸，聪明的杏仁眼，加上那稳重端庄的气质，抛开爸爸不说，起码未来婆婆对这未来媳妇相当满意。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的，没什么门当户对的要求，我爸妈对她满意，她爸妈对哥哥满意，两头互相满意，所以工作后两年，哥哥正式把她娶回了家，然后在三个月前还迎来了他们爱的结晶。
“妈，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嫂子跟着妈妈去厨房帮忙做饭了，那照顾孩子这事就落到哥哥肩上，他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还能跟我们玩斗地主，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家庭主男”属性。
一局战罢，我向哥哥要孩子来抱抱。
“怎么？见我有孩子，你没有，心里痒痒啊？”
说实话，看着这小侄子，我心里是很羡慕哥哥的。一张胖乎乎的脸蛋，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个小巧的鼻子；一个肉嘟嘟的小嘴巴；嘴巴下面还有一个圆鼓鼓的双下巴。双手胖乎乎的，十指有短又粗，真可爱。
“是不是我承认了，你就肯把他给我抱一下？”
“你先承认再说。”
“是的，我心里痒痒。”
“痒也不给你抱！”
“……”
哥哥，怎么三年没见，我感觉快要搞不清你的人物设定了啊……
嘴里虽然是这么一说，但哥哥还是很快抱着他的乖儿子到我面前。
“小心点！别摔着他了！”
“我知道。”
小婴儿的皮肤就是不一样，滑滑嫩嫩的，好像轻轻一捏都可以捏出水来，简直比女人更像是水做的。最重要的，乖侄子好像不怕生。把他抱在怀里肆意摸了几下，他噗哧一声笑了，红嘟嘟地脸蛋闪着光亮，像九月里熟透的苹果一样。
如果我跟青璇也有这样一个孩子，那该有多好啊……我们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之所以会生出我们兄弟完全是上天安排。可到了我这里，就有了不同。我希望有个女儿，有个“贴心小棉偶”；我希望她把青璇遗传得百分百，无论样貌、性格还是什么。不过，要真是这样的话——
我爱谁多一点好啊……
妈妈的手艺一如当年的好，五菜一汤，样样色香味俱全。饭桌上，妈妈时不时给我夹菜，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就这三年里大家的生活闲聊着。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无论是我这次生病的事，还是青璇的事，大家都没有提起。但是，这并不代表不介意，只是不愿意旧事重演，只是承担不起再一次的痛心欲绝……
大学毕业以后，妈妈就不停在我休息日的时候给我安排相亲。可惜我本就心有所属，那些对象即便再优秀也没办法引起我一丝关注。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我便把青璇跟我之间的事全都汇报给了他们二老听，其中也包括她的不辞而别。妈妈听完当场就笑了——
【傻孩子，高中的爱情怎么算爱情呢？那最多也只能算朦胧的好感，不是恋爱……】
【你对她这么好，连候补人资格都不要，她却不辞而别，那就证明，她对你只是抱着玩玩的态度……】
【这样的女孩子就算回来了，妈对她也是不太满意的哦……】
【放心吧，妈给你找的那些相亲对象个个条件都比她好，样貌身材全都有，总有一个你喜欢的……】
【随着时间流逝，你会忘掉她的，慢慢地……】
那天，是我第一次对父母生气，第一次对父母恶言相待。
叶青璇，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我不允许，有人否定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即便那个人，是我的亲生母亲。
三年前，我把青璇接回到A市我所在的医院做了一个详细的检查，检查结果跟黄院士的如出一辙。
手术费、住院费、医药费，除去基本伙食费不算，光青璇这六年里的费用，就凭她爸妈本来并不算少的积蓄也是难以支撑的。负债累累，还把自己的身体近乎累垮，所以重逢那天，他们脸上的“显老”着实让我吃了一惊。看来这些年他们经历过的辛劳，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为了履行我跟她之间的承诺，为了替她尽一份孝心，我提出了，要跟已经是多年植物人青璇结婚。二老一开始肯定是极力反对的，他们说，我一个有为青年，前途一片光明，他们可没这个脸敢让自己如今这样的女儿嫁给我。他们的反应都这么强烈了，我家那边就更不用说了吧。
但是，这件事我非干不可，这不仅仅是出于我的个人愿望，而且，只要结了婚，在医院对于医生家属的各种条例下，青璇的药费也会大大减少。所以……
之后的三天里，我瞒着所有人，暗中联系了我大学里一位现在已经当上了律师的同学。
【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不过，你真的想清楚，不后悔？】
【我等这一天等了足足六年，你说，我拿什么来后悔？】
【既然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我也只有尊重。祝你‘假婚’愉快！】
【谢谢……】
一个星期以后，我十分庆幸我带回家的，是我和青璇那本结婚证的复印件，因为妈妈在看到那份东西以后直接把它撕了，爸爸更是气得直接往我脸上打了一巴。那是我记忆里妈妈哭得最为厉害的一次，也是记忆里爸爸唯一一次打了我。
拖着满满两个行李箱离开家门，夜灯映得我的影子多么的落寞。妈妈的哭声即便我在楼下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我却再没权利回头安抚。因为，在青璇与亲人两者之间，我没能选择他们。不，应该说，我放弃了他们……
“这么早就回去啦？！不能留下来过夜吗？”妈妈把我送到门口，然后忍不住问道。
“嗯。医院已经破例让我请了一个星期病假了，现在又是病情多发时期，医院需要人手，我作为副主任，得尽快回到工作岗位才行。”
“既然你这么忙，妈妈就不留你了。不过记得，照顾好自己，有时间，多点回来吃饭好吗？”
“好的。”
“妈，你先上去吧，我去送一下亦凡。”一旁的哥哥这时插了一句。
“嗯。小心开车。”
“明白。”
去往距离家里最近的公共停车场的路上，我们兄弟俩都一时保持着沉默。没有尴尬，只有对于这久违的日常心里滋生的一份感动。
开动引擎驾车离开的时候，后视镜中的哥哥一直站在原地，目光紧紧锁在车子的背影，直到我越开越远，直到我，再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