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番一 希言(1 / 1)
第一次见到小容时,我就觉得这个孩子同小时候的我很像。沉默、腼腆,比起参与集体活动,更喜欢站在一边的角落里观察。为此我妈一直埋怨我爸给我起的名字不好。
希言自然。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父亲的殷切期望自然是好的,然而我却只是个普通人罢了,还是个不甚聪明的普通人。
在去福利院之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答应张总的提议。自从我上了大学,发觉自己的性向之后,就再也没有指望过有一天会和一个女人结婚。
其实就算我不是同性恋,也不大可能会考虑和一个大我近十岁的女人结婚。
然而见到了小容之后,我当即拿定了主意。小容在未被领养的孩子中算是年龄偏大的了,如果就此在福利院中长大,还不知道以后会养成什么样的性格,毕竟福利院的老师没有办法把精力都花在一个孩子身上。
看到他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影子,觉得很心疼。
我是喜欢小孩子的,也渴望抚养一个孩子长大。这希望只能放在领养上了,而有了张总的配合,这希望要容易实现得多。
有了确实的目标,生活变得充实而清晰起来,之前几个月沉闷压抑的气氛终于一扫而空,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痛苦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淡化了。
此前三个月,我过得跟做梦一样。
张总一直很看好我,派我去香港参加一个亚洲软件设计公司的交流会。会议很长,交流、培训、评比,足足进行了三周。三周之后当我赶乘当夜的航班回到家里,徐清却给了我当头一棒。
早就知道我们之间存在问题,一两年了。一开始我以为只是热恋期结束,激情都消退了,后来隐约察觉他偶尔会去酒吧找人一夜情,不过总归只是有些怀疑,直到现在才确定,原来之前的怀疑都不是错觉。
我就是有点后悔,早知道就继续参加交流会之后的游玩项目了,早知道就按原定时间回家了。
但是我现在已经站在徐清面前,亲眼看见了他和别人一夜风流,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再自欺欺人了。
我可以理解徐清的出轨。如今他的人生、事业、爱情通通进入成熟期,平淡无味,按部就班,既不用像年轻时那样奋力拼搏,也看不到未来还能爆发出什么火花,实在太无趣了。他和我提过想要涉足其他领域的投资项目,想过公司扩大或者转型,即使我已经不做他的助理了,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内心的压力很大。
可以理解,无法原谅。我对徐清真的失望透顶。
当时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就一个清晰的念头,要离开他。我不能再把我的喜怒哀乐都捆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他都不在乎,这太不值得。
还真应了那句话,情场失意,商场得意,虽然公司不是我的,但我从香港进修回来,专业上确实受益匪浅,也激发了我的灵感,顺利地完成了几个大客户的案子。张总爽快地提了我做总监。
张总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一直十分敬佩和感激这个女人。
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后,有一天我加班到十点,临走时竟看见张总在她办公室里抹眼泪。
我敲了门,她抬起头,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希言啊,你还没回去。”
我从没想过这个全身心扑在事业上的女强人还会哭,第一个念头竟是,难不成公司遇到什么大危机了吗?
出于对公司和我自己工作的关心,我试探性的问她出了什么事。
张总把桌上的一份文件收进她从不离身的文件夹里,站起身,对我笑了一笑:“你不急着回家的话,能陪我吃个宵夜么?”
我们去了公司附近的咖啡厅,她点了杯卡布奇诺和一片芝士蛋糕,厚厚的芝士层闻起来香甜浓郁,非常诱人,但也肯定非常腻。我很诧异她怎么会大晚上的吃这样高热量的甜品,一般说来女人都特别注意这点的不是么,何况她这样时时刻刻都在注意自己形象的女人,她穿休闲装的时候,看起来甚至还不到三十岁。
直到她慢慢喝完了一杯咖啡,优雅地用小勺吃了大半块蛋糕,我们都一直保持着相对沉默的气氛。我内心十分不安,而且感到非常别扭。
终于,她大概有点腻了蛋糕的浓厚味道,放下勺子:“我以前几乎没吃过这类东西,蛋糕、巧克力、油炸食品这些,总是控制自己不碰它们。这些都是女人的公敌,太容易让人长胖了。”她指着蛋糕笑了笑,却突然红了眼眶,甚至紧接着就哭了出来,“但是现在我不用在乎了……再也不用在乎了……”她用餐巾纸捂住嘴,“呜……我快要死了。”
我觉得自己没有听清她说什么,有些反应不过来。
张总不住地用纸巾擦着眼泪:“胃癌,已经晚期了,没救了……医生说最多还有一年……”她的手搭在文件夹的搭扣上,却因为哭泣到颤抖而半天没能打开,“报告就在这里。”
我赶紧按住她的手:“我知道了张总,我知道了。”张总胃不好,公司所有人都知道,总是加班加点,压力特别大,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胃也不是那么健康的。只是胃癌……我被震惊了。
她把手收了回去,大声哭泣着:“我……我今年三十六岁了,我爸妈……朋友,总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结婚……还没有孩子……可我总觉得我还年轻,你看看我的公司,我从二十多岁,一个人拼到现在……你看看我们公司现在发展得多好!”她狠狠地抽泣,脸上的妆都花了,显出平时看不到的憔悴来。
公司是她全部的心血,也值得她骄傲。正因为如此,我在听到这样的噩耗后,才会为张总感到心痛和不值。
她伏在桌上大哭,点餐台后的服务生纷纷侧目,我简直如坐针毡,明显是被人误会了。
然而让我去对一个刚刚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的人说你冷静点不要哭了,更是完全做不到,只好坐去她旁边,稍微遮住服务生们的目光,拍着她的肩哄她。
张总哭得浑身发软,倚在我怀里,一直念叨着“我不甘心”。那天她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的情绪中,我抱着她,其实很不舒服,但这远远及不上我心里的难过与惋惜。
我原以为自己最近挺惨的了,可在生死面前,分手这种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过了几天,恢复了常态的张总单独约了我,向我提出了组成家庭的提议。
我并不打算接受的,可□□这件事让我很动心。
我为难道:“张总,我很理解您的想法。不瞒您说,我也考虑过收养一个孩子,考虑很久了。”我咬了咬嘴唇,“但我考虑的原因就是……就是,我不喜欢女人,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
张总明显诧异了一会儿:“你是……啊,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太惊讶了。”
我从没想过对同事出柜,所以当时非常窘迫,不过张总很快说道:“那好吧,我也坦白说了,其实我一直都挺喜欢你的。”我惊讶地抬头想插话,她摆摆手制止了我,“但我大你那么多岁,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也不会这么大胆和你提的。就算是我任性一次,你知道,女人嘛,无论多少岁,总还有任性的权力。”她冲我眨眨眼,“我还是想请你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想用最后一年的时间体验一下没经历过的东西,比如婚姻,比如照顾家庭。既然你也想要孩子,我就更放心了,还不用担心你真的爱上我,是不是?”
“呃,张总……”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她笑着道:“当然了,我并不想因此打扰你的感情,如果你有男朋友的话,就算了。”
“没有。”我答道,情绪有点低落,“可能以后也不会有。张总,我刚失恋了。”
她并没有安慰我,只是说:“那么你考虑一下吧。对了,我咨询了省内几家福利院,本市就有一家管理很不错很正规的,如果要孩子,我想从那里收养一个。我把地址发给你,有空你去看看好吗?另外我让财务部小张也去一下,以公司名义捐个款。”
“好吧。”这毕竟是做善事,我也没什么不情愿的。
然后,我就在那里见到了小容。
可能就像雅诗说的,小容是我命定的缘分。那么多孩子,那么多义工,我们却只与彼此投契。小容对我的亲近尤其明显,而我又何尝不是总偏心他呢。
只是我没想到会在那里再次遇见徐清。
徐清想要复合,这我知道的,他其实根本也没同意分手,是我一直坚持,还把他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再见到他,他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就算在我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他也只是体贴、周到,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在讨好我似的,让我很不适应。
一看见他就心乱如麻。我只想躲得远远的。
而且最近很忙,领了证,正在筹备与张总的婚礼,她还想出国蜜月旅行。还有收养小容的事情也决定了,要准备各种申请资料,办理手续。张英格外热衷于办理这些事情,似乎这对她来说都是多么新奇的事,值得她用全副精力去打点。而我不得不肩负起监督她接受治疗的事,因为她讨厌去医院,更讨厌那些会让她疼痛和呕吐的治疗。
我几乎是以飞速在升迁,全公司都知道我即将成为下一任总裁。尽管张总安排了她的助理和新任命的总经理帮助我,大量需要重新学习的东西还是差点压垮了我。此刻我的确十分感激曾经有过两年给徐清做助理的经验,多少算是有点帮助。
刚毕业的应届本科学生,并不是很容易找到理想的工作的。几次同学聚会上,我都听见大学的哥们儿苦闷抱怨工作和专业屁关系没有,工作和专业有点关联的抱怨工资是多么的低,最后纷纷结论道还不如去搬砖。我当时没有那么多想法,徐清早就跟我说,毕业了先去给他做助理,不喜欢再换,慢慢找,不着急。
其实徐清真的对我挺照顾,我这辈子都会感激他在我大学的时候帮了我一把,没有让我因为家里缺钱而辍学。让我爸安心做完了手术,让我安心读完了书。
当然我和爸妈说的是朋友借的钱。这笔钱我一直没有还,也没有提过要还,徐清也没提过。
也因此,我和徐清的关系,总让人难以定位。
对于徐清来说,那只是很小的一笔钱,可能我还不还他都无所谓。何况两个人认真谈恋爱,谁用了谁的,根本不会去计较。
大学那两年,我搬进徐清的房子和他同居,基本上确实是他在养我。毕业之后,在很多人看来,也是我凭借私人关系得到了助理的工作,徐清付我工资,照样是他在养我。
他的朋友说他是我的金主,这话我听到过。
至于我的朋友,我甚至羞于向他们提起这件事。
然而我当然觉得委屈,当然觉得这样的话对我来说是羞辱,在徐清面前,我不是不自卑的。为了改变这点,我投了无数份简历,最终得到了满意的工作。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做出人生中的重大决定,徐清一直都在支持我,哪怕是因为当时他对我失去了最初的热情,我依然很感激。
我不曾预料到,有一天徐清会放低姿态来要求复合,我还以为他早就另结新欢了,毕竟他有个开酒吧爱拉皮条的哥们儿,而且长得也挺帅。
我告诫自己不要再犯蠢了。现在的生活很好,虽然张英的病磨得我心力交瘁,但看到她每一天都坚持着努力让自己保持愉快,每一天都由于能多做一点想做的事情而满足,率性而为,肆意张扬,我又想尽力多帮她一些,就算是报答她对我的提携,还有感激她把小容带来我身边。
张英生命里的最后一年,总让我想到一个词——燃烧。热烈的、炽烈的,燃烧掉了所有的热情和生命力。那年年末的时候,她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无时无刻不在的疼痛把她折磨得好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花,整个人都失去了神采。
就连小容,见到她的样子,也偷偷问了我好几次妈妈是不是病得很严重,是不是以后不能陪他玩了。
有时候我会联想到自己,可能也在徐清身上把感情都燃烧完了,今后也没有力气再去爱上个什么人了。
我想,等张英走了,我就专心带着小容,把他养大,然后我就可以像张英一样,肆意地去挥霍余下的生命了。
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徐清的事,见了面,也只好当做个普通朋友相处。
懦弱存在于我的性格里,从小到大,我习惯于听从别人的意见、选择和决定,因为我一直在逃避。徐清也抱怨过我不爱说话的性格,说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实我只是不敢说,甚至不敢想罢了。
就连不肯复合这件事,我不是生他的气,不是因为对他没感情,只是怕了,只是害怕再受伤而已。
好在徐清并没有逼得太紧。要是他强硬一点,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根本就不敢去想复合这件事。我特别悲哀的发现,我可能还是爱他的。
这个认知让我很烦,只好不去想它。
小容出车祸的那一次,我很慌,太慌张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徐清的电话播了出去。
对于这种在需要依靠的时候还会想到徐清的行为,清醒过来后,我对自己也非常鄙视。
但是……算了,最后还是躲也躲不过去。谁知道他怎么那么大的本事把小容收买了,小家伙两天见不到他就要问“徐叔叔怎么不来找我了”,使我不得不与徐清经常见上一面。
好吧,我承认,我并不是百分百的不情愿……
徐清想接近我,常常用小容做借口。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后来自然而然的就那么和好了。回头去看,简单的不可思议。好几次我跟徐清说,我怎么那么容易就跟你和好了,太亏了。
曾经的分手是留在我心上的一根刺,拔不掉了,甚至随着时间流逝,小容渐渐长大了,徐清和我越来越默契、融洽,我还是不能忘记受过的伤害,只是想起来的时候不那么痛苦了而已。那根刺长在我心里,慢慢慢慢被包裹起来,成为记忆的一部分。
每当这时,徐清就会亲亲我,说,因为我爱你呀。
是啊,因为觉察到了,才重新鼓起继续下去的勇气。
小容四年级时,我决定辞去公司的职务,自己开工作室。同时带小容搬回徐清那里。
徐清欢欣鼓舞,比中了□□还高兴,活力十足地折腾了我一晚上,第二天居然还有力气全权负责打点行装搬家。
这几年我们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张英给我和小容买的那套房子里,徐清特意请了钟点工每天去他那里打扫卫生,因此一进门,整个房子还是干净整洁,如同当年我住在那里时的模样,甚至阳台上摆着的植物都没有变。
等等……我捧起一盆植物疑惑地看了看:“徐清,这都是你新买的吧?我原来养的那几盆死了吧?”
徐清跟我装傻:“没死啊,我叫阿姨天天来浇水的。”
我说:“是吗,怎么看起来和原来的不一样。”
徐清心虚地说:“不一样吗?我看它们都一样啊,绿绿的。”
我无奈地放下花盆,戳了他几下:“算了,不和你计较这个。”
小容在他的新房间里大叫:“爸!这房子好大啊,还有阳台!我可以养狗吗,爸爸?”
我还没出声,徐清已经答应道:“可以,狗和你睡一屋。”
小容完全没有介意被和宠物放在同一阶层,欢呼了一声继续研究他想养什么样的狗去了。
我斜了徐清一眼:“房主,挺爽快啊。”
徐清手一摊:“我早说把房子转给你你又不要,现在后悔了吗,房主媳妇儿?”
“我重新考虑一下。”我笑道,侧着头迎上他贴过来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