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第六十三章 漫漫寒萧(2)(1 / 1)
不对,还是有什么不对。我想要思考,可是我还没有从方才的枪击事件中回过神来,脑袋一点也不清楚。我觉得刚刚萧纪的话有道理,但同时我也觉得他是在哄我离开。
周围鼎沸的尖叫与呼喊吵得我昏昏沉沉,头痛欲裂。那些声音像是经过了特殊效果的处理,轰隆隆带了些怪异恐怖的模糊回声,如同年代久远的陈旧录音。
录音!
我抬手摸上颈间的项链。萧纪之前明明说,有人在时时监控我这里的声音与位置,并发送报告给他,那么,他们一定是有录音的,哪里需要我将项链交给警方,又哪里需要等到我去报警?或许我确是难得的证人,可是会被直接送去日本,是证人又有什么用?何况,没有了他,我这个证人又有什么用?他确是在哄我离开。
想到这里,我猛然拨开身边推搡拥挤的人影,拼命撕开一条通路向人流的反方向挤去。冲出来的时候,浑身都像散了架。我只庆幸自己今日当真选了身合适的装备,这看起来极不适宜体力劳动的鞋子与礼服,居然没给我造成任何不便。也不知是设计得太过精妙,还是我自己的肾上腺素爆棚,所以超水平发挥。
凭着脑海中刻着的那张地图,我向曾属于萧纪的那栋小楼拔腿狂奔过去。那楼位于花园的另外一侧,门前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掩映,很好保证了独立于这宅子其它部分的私密性。记得萧叔曾提过,萧纪失踪后,这栋楼便被拨给了萧宅的工作人员使用,足以从一个侧面印证萧夫人对于萧纪满心的厌恶与愤懑。
不过至少从外面远远看来,这个地方倒是被维护得很好。看来这里的工作人员还算聪明,没有落井下石或鼠目寸光,既不得罪萧纪、也没亏待自己。
整栋楼只微微亮了些许外围景观灯,内里则是一片漆黑,只在最顶楼下面一层的窗里略略透出些微的光亮。那必是萧城他们无疑了。我急忙奔到小楼跟前,准备拾级而上。
“顾小姐留步。”是萧夫人的声音。
我脚下一顿。居然是她!我立正站好,慢慢、慢慢地转过身。起初的一瞬间,我的脑袋几乎全是空白的,只剩下孤零零一个念头。她在这里。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她现在这里,能且仅能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从我们踏入这座宅子的那一刻起,到眼下的这一刻止,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包括我对萧律的跟踪、包括何秉仁透露有关萧城的消息、包括萧律对我们的帮助、包括萧纪让我独自逃走的计划、甚至包括刚才的那一场失手的枪击,和现下我们所有人都汇聚的萧城的狙击地点,都全然掌握、安排于她的手中,没有例外。
临时起意的非正式董事会晤、和萧律的见面寒暄、与何秉仁的遭遇对峙、萧城被卷入阴谋的消息、宴会开幕致辞上失手的枪击……不,眼下看来,应该说是她授意安排的会晤、专程安排的引见、刻意暴露的同伙与机密、以及看似失手的枪击。
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内、掌控之中。她不仅料到了开始,甚至料到了结局,料准了我们每一个人对每一件事将要做出的每一个反应。而若这每一桩每一件,实际都是一盘筹谋已久的棋局中精确的落子的话……那么,她此时此刻她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她想要的,绝不单单是让萧纪死。
她能算到这一步,就能算到之前的每一步;既算准了那每一步,就不会出现任何一个失误。所以,假如她真的只是想让萧纪死,那么刚刚致辞时的那一枪,我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下来的。
她是故意的,她故意留下来那许多破绽,让我一点一点彻底落入她的陷阱。她是真的厉害。我们每个人所走的每一步,真的都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她的算计之中,没发生一丁点偏误。
而她就像是睥睨众生的神,高高站在无人得见之处,含笑看着我们自以为聪明地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枚枚正卡在她为我们挖好的足迹之上,还自以为看破了她的计划、自以为可以与之对抗、自以为能够逃出生天。
我只是想不出,她为什么要将我和萧纪引到这里?而事到如今,她又为什么要来找我?她想要的、能从我这里得到的,究竟是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了。这一刻,就是所谓的尘埃落定吧。该来的都已来了,要来的拦也是拦不住的,大概再也没有什么是我可以改变的了。如此,我反而镇定了下来。
当我完全转过身去,正正面对前方那个有些模糊的暗影时,一个优雅平和的笑容已被我端端正正地挂在了脸上:“萧夫人,好巧。”
这里的光线并不大好,萧夫人平淡无奇的脸愈显平淡无奇,只是幽黯的灯光在上面略略打出了些森然的味道。她向前走了两步,堪堪在我面前停下。这个距离,她的面目倒是清晰了起来,那上面全是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淡然:“也算不得巧,我是在这里专程等待顾小姐的。”
这样实在,倒真是新鲜。我很给面子地冲她笑笑:“那可是真劳烦夫人了。”
“这有什么麻烦,”萧夫人竟是比我更加客气,“是顾小姐帮我在先,现在顾小姐身临险境,我又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我着实在心中默默叹服了一回,这句话里包含的那好几个意思。但表面上,我还是得作懵然无知状,继续装傻充愣:“夫人真是说笑了,我可是无功不敢受禄的,这哪里帮到了夫人,竟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萧夫人抬眼望了望我身后的建筑,淡淡牵了牵唇角:“顾小姐这便是妄自菲薄了。大家都能顺利来到这里,聚在一处,大半都该算作是顾小姐的功劳。”
我认命地闭了闭眼,然后自嘲地笑笑:“夫人太客气了。我不过是按照您编的剧本好好演了一回戏而已,且这戏还是我心甘情愿演的,并演得一板一眼、分毫不差。能让我在不知不觉中为您肝脑涂地到这个份上,萧夫人果然好算计,我输得也算是心服口服。”
“顾小姐此言却是差矣。”萧夫人拢了拢身上很是雍容的某种动物皮毛,“像顾小姐这样聪慧的人,是不该落得个失败的下场的。何况一家人,总还是要讲究一个家和万事兴。明明可以双赢的局面,何苦非要你死我活。”
“哦?”这一次,我是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夫人这样宽宏,看来竟是我小人之心了。”
萧夫人非常和善地摇摇头:“商场上本无君子小人之分。且我看着,顾小姐虽然年轻,人却很是通透,而且极有担当。这样的天资若是埋没了,未免太过可惜。”
我连忙摆了摆手:“夫人这却是谬赞了,我可实在是不敢当。在夫人面前说‘通透’两个字,是要有多么不自量力。我再通透,不过是通透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而夫人却是把萧律、萧纪、萧城、我甚至何秉仁,全部通透了个遍,各个都能为您所用。
“夫人清楚自己的儿子为人,料定他会阻止你的行动;夫人更清楚何秉仁的为人,深知他野心勃勃。所以,夫人先是与何秉仁结盟,许给他多年求而不得的萧氏股份与清白身家,让他为你所用,将我引来年会;然后,夫人故意向萧律透露你即将行动的讯息,让他有所怀疑;接下来,年会伊始,夫人便专门将何秉仁找去单独谈话,并让萧律察觉到你们的接触;再将萧律介绍给我认识,让我了解到他与你不同的立场。
“所以,夫人赌的是,萧律会去寻何秉仁,而我则会去寻他与何秉仁两个。夫人这样精明,怎会不知何秉仁是多么自私自利、没有担当的人。若是被萧律寻到,再以萧仪的授权要挟,他多半会知无不言。他知道的关于萧城的消息,恰恰是夫人你想让通过萧律,而我和萧纪知道的那一部分吧?
“甚至连萧纪身边的萧城,都被夫人从内通透到外。萧城一向最得萧纪信任,他是孤儿,本最是无牵无挂,唯一的弱点便是喜欢的女子。夫人连这点也摸了个清楚,不惜下苦功夫,趁着那场车祸将萧城劫了去,还趁着萧池外出,生生造了那许多莫须有的证据出来,不仅白白污蔑了萧纪苛待萧池,更死死拿捏了萧城,让萧纪祸起萧墙,实是一石多鸟的绝妙计策。
“而萧城为了心爱的女子,只得受制于你。只是萧城虽为夫人所制,却也非常忠于萧纪,不需真正伤害萧纪,恐怕也是萧城应允夫人胁迫的重要原因吧?所以,后来的那一枪,就算没有我半路出来搅局,也该如夫人的吩咐,不会真正射中萧纪、至少是不会致命的吧?
“夫人要做的事情,哪里有失手的道理。夫人想要的,不过是想让萧纪意识到,枪击是萧城所为,并暴露萧城的狙击地点。由此往下,夫人继续赌的是,萧纪必然不会放弃萧城,所以会循着枪击的路径过来寻他。而我则不会放弃萧纪,所以也会跟来这里。至此,我与萧纪便全都由夫人引至了现在这一处。但我着实愚钝,至今仍看不明白,夫人如此大费周章的道理,究竟是在何处。夫人想除掉萧纪,方才那一枪便是足矣。萧纪一除,再除我定是易如反掌,何苦还要大老远将我带来,并如现在这般与我虚以为蛇?
“不过,无论如何,如此精妙的设计,都让人叹为观止、五体投地。因此说到通透,我真是不及夫人十一。夫人布的局,我连看都看不透,哪里还敢在夫人面前班门弄斧,自讨没趣呢。”
萧夫人清清淡淡笑了一声:“让顾小姐看笑话了。顾小姐将一切参到目前这个份上,无一处错漏,已是少有人能及,绝对当得起这‘通透’二字了。如顾小姐这般的人才,就是我,也是求之不得的。”
啊?我突然觉得非常的脱线。萧夫人这是在向我抛橄榄枝么?刚刚还夸她通透,她这是在搞笑么?我不明所以地望着她,目瞪口呆。
只听萧夫人继续道:“萧律自小心肠软,不是个能成大事的。萧纪和萧仪向来与我不睦,何秉仁更不是个可以信赖的人。顾小姐,我向来是任人唯贤、求贤若渴的。”
我有一种被雷劈了的感觉。这对话的发展方向未免太梦幻了些。我向萧夫人干笑了一声:“夫人,若是这样,我倒是有绝佳一个人选向您推荐。”
萧夫人居然被我的突然袭击弄得愣了一下。我趁她发愣的空隙连忙道:“我与沈昱小姐略有些交情,虽然了解不算太深,但绝对足可以看出,不论意志还是能力,皆是青出于蓝的。且沈小姐也是个雄心勃勃的女性,只欠一个大展宏图的平台。再者说,毕竟骨血相连,说到信赖,这一脉相承的信赖,更是旁人所不能企及的啊。”
即便是光线晦暗,萧夫人的脸色依旧难看得十分明显。其实我真的没有想要恶心她,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萧夫人就是再把沈昱当作她人生的污点,那毕竟也是她亲生的女儿,关系总比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要近上一些。
再者说,萧纪一除,萧夫人天下一统,清理清理舆论、搞一搞文字狱什么的,都是小事。历史本来就是成王败寇,到时候任她怎样胡诌也不会有人敢于揭穿,她小三上位的身份也再无人能够置喙。
到那时候,沈昱的身份同样不再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反正萧纪也不在了,她们母女与之的恩怨情仇也可以好好了上一了,那得有多么温馨、多么和谐。
可惜我是好心当做驴肝肺,这样百转千回、为之着想的心思,看来是完全被萧夫人曲解成了对她不清白历史的讽刺。既是这样,我也无法。
只是对于萧夫人这样的豪门来讲,脸色再难看,风度也还是要有的。只不过是我刚才那一段掏心掏肺的话,还是被她很不给面子地全然忽略掉了:“顾小姐聪颖过人,想来定也是长于审时度势的道理的。我很欣赏顾小姐,顾小姐是该在人生舞台上大有作为的人,而绝非被隐藏于幕后、碌碌一生。”
这下我真的不知道该对萧夫人说点什么了。我对“大有作为”这一条实在是半分兴趣也没有,萧夫人这样讲,明显是在以己度人了。但以己度人也算人之常情,所以我也不能怪她。
只不过,她这番话说得太过好听,好听到虚幻、好听到反常、好听到必有妖异、好听到让我不得不提高警惕,以免被这马屁拍得直接昏头将自己卖了。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夫人,您有话还是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