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第六十章 至死不渝(1 / 1)
一路上,我和萧纪谁也没有说话。
车窗外的景色呼啸而过,熟悉却又陌生。我的生命至今已过了二十多个年头,这座城市在其中烙下了太多的印记。
到如今,所有的记忆都化作了一部老旧得快要入土的黑白胶片,伴着窗外灰蒙蒙的图景,艰涩又流畅地一帧帧播放。欢悦的、凄厉的,平静的、惨烈的,幸福的、孤寂的,鲜活的、苍白的。
有拥挤陈旧的职工宿舍,有阴暗潮湿的棚户弄堂。有弥漫着烟火气息的家,有如洞穴一般寂寥的栖身之所。有人山人海的闷罐头地铁,有污水横流舆论混杂的批发市场。有低调隐秘的深宅院落,也有华丽恢弘的庞大宅邸。
这座城市就是这样,将各种各样矛盾又和谐的部分生生揉捏在一起,森然高傲地丢在所有人面前。那些纷杂的部分之中,我看过走过其中的许多。而今天这一站,却是要去看那最后一项,也是从前一直无缘得见的庞大宅邸了。
这注定会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一趟旅程。
【“我要去的地方?”萧纪猛然扭头,用深沉灼怒的视线将我望着,“顾惜,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所以希望你能够告诉我。”
“那是萧家的老宅。”萧纪低冷的语气,忽地更森然了几分,“顾惜,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么。”】
我后来去问过萧叔,萧氏的年会,为什么要在萧夫人手中的萧家老宅举行。萧叔目光深深地凝视我一会儿,然后答道,这是传统。
我其实并不确定,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究竟有几个意思。但至少,我从中听出了这样的意思:保持年会在老宅举行的传统,算是萧纪与萧夫人,给彼此留的最后一点面子。
萧伯远还在时,年会自然在萧家老宅。那时,萧氏的所有生意当然也都混为一谈,不分什么你我。而在萧伯远去世后,萧纪与萧夫人虽然实际上分了家,但由于双方一直相互制衡,所以名义上,大家仍然一并顶着萧氏的名号。
但是,能在年会或者股东大会这样公开场合出来见人的,自然只有萧纪手中的阳光产业。而萧夫人手中的部分,实在是不需要也不能够这样光明正大地出来晒太阳。所以,萧纪其实有百分之二百的理由,将萧夫人和她手里的老宅从年会里撇得干干净净。
但是,如果这样做,也相当于把萧夫人脸上蒙着的那最后一片遮羞布一举扯掉,并且对外界公开宣布,她见不得光的生意内容与尴尬身份,彻底与之撕破脸皮、划清界限、外加势不两立。
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但也是只有一次机会的事情。所以,当没有绝对胜算的时候,即便是萧纪,也不能轻举妄动。
毕竟萧夫人手里握着的,是一众毫无底线、却极具杀伤性的巨大能量,毕竟在萧伯远还在的时候,萧氏的阳光产业与其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将这遗留下来的种种繁杂清理干净,即便萧夫人倒下,也会拖整个萧氏、甚至萧纪一道下水。
所以,维系表面的和谐,暗中循序渐进地运作,是萧纪一直以来的选择,也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诚然,即便是循序渐进下去,最后一场决战也一定会来。只不过,能够步步为营,准备总会更加充分一些。
可是萧夫人手下突然之间闹出的乱子,大约不仅打乱了萧纪的既定节奏,也破坏了萧夫人原有的应对计划。对她来说,连糊口的生意都再难以为继,还有什么计划或退路可讲?于是,撕破脸皮拦路打劫,也就成了她没有代价的当务之急。
谈判、威逼、车祸,甚至何秉仁横插一脚进来搅和浑水,全部赶在了年会这个关键的节点上。想必萧夫人将自己的脸皮凛然撕下的时候,便是将一切都计划好了的。
她早就想到,当双方再不需要相互留有什么余地的时候,年会必是萧纪第一个要拿回手里对付她的东西,同时也是第一个她可以用来对付萧纪的武器。
因为谁得了年会,年会就在谁的地盘上,那么谁就拥有了主场优势,谁就是刀俎,谁就可以让对方变成鱼肉。
于是,她找准了这个时点,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当车祸这最后一根稻草落下时,萧纪已经来不及再更改有关年会的任何安排。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明白,这将是他们二人共同出席的最后一届年会。或者说,是他们二人共同存在的最后一届年会。因为能离开的,注定只有一个。
在我的心目中,萧纪一直是个无所不能的人,相信在其他很多熟悉或不熟悉他的人心里也是一样。然而,在这一场对决中,我着实对他没有多少信心。
且不说萧夫人的主场作战划拉走了多少优势,即便忽略这一点,我也不认为萧纪能有多少胜算。因为他的对手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而他却不能。
这样的对决,没有任何公平可言。从手段上来讲,萧纪与萧夫人根本就不处于同一个世界。就好像一场只允许以击剑论胜负的决斗,其中一方开局便从怀里抽出一把□□,直接将对方毙了。
被毙的一方或许并非不知道对手会这样做,但是他却只能防范,而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毙人的一方也不会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因为她本身也没有下限存在。
我不清楚萧纪有什么应对乃至制胜的方法,我只希望萧夫人能顾及场合,不要搞出太大的动静。只要她还意欲将杀伤性控制在小范围之内,我这个人肉盾牌,没准还能发挥些作用。
其实我还是有一些担心,自己这一来不但不能帮助萧纪,反而变成萧夫人掣肘他的工具。这大概也是何秉仁“无意”向我透露有关年会信息的真正原因。
现在看来,他在找萧纪入股之前,一定也与萧夫人有过联系。也对,左右逢源是他那种人的必然选择。他清楚萧纪的个性,也就清楚自己有多少成功的把握。所以被萧纪拒绝后,与萧夫人合作扳倒萧纪,并从中分上一杯羹,就是他的备选方案。
大约连萧纪也没想到,何秉仁会完全不顾萧仪的情面,和与她势同水火的人结为盟友。也不知他在萧仪面前怎样惺惺作态,居然让她将出席这次年会和股东大会的授权全部交到他的手上。
萧仪在何秉仁的心里果真没有半分重量,而她自己居然浑然不觉,心甘情愿地被他举着一时做盾牌,一时当枪使。
面对这个认知,我竟不知道是该作何感受。是该幸灾乐祸,或者欣慰报应不爽?但我却没有,我只是很单纯地觉得厌憎和恶心。
二十年了,他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在他眼里,所有利益之外的东西,不过都是蝼蚁与草芥罢了。
萧夫人授意何秉仁撺掇我来,无非两个目的。掣肘萧纪,或将我们两个一网打尽。毕竟现在我的手上也握着一半萧氏。而且,若她独独料理了萧纪却忘了我,我手上剩下的便是整个萧氏了。所以,她定然不能让我成为漏网之鱼。
不论她的目的是哪个,我都不能让她得逞。萧纪一定要平平安安离开年会,我的小跳一定要平平安安长大。
“在想什么?”
我暗暗吸了口气,转过头对萧纪笑笑:“我在想,你一直对我讳莫如深的那个老宅,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萧纪面无表情地看我:“你不是问过萧叔了么。”
我毫不惊讶地平静回视他:“萧叔只告诉我那里很大。但他也多年没有回去过,所以并不清楚那里如今具体是什么光景。”
萧纪沉沉凝视我,他墨色的眸光直直灼入我的眼底,似乎想从那里探出什么秘密的究竟。半晌,他淡淡开口道:“所以,你就问萧叔要了老宅的地图。”
我耸耸肩:“我的方向感,你是知道的。”
“你不需要方向感。”萧纪的声音突然变得比平日里更低更沉,并且挟着少有的严厉和命令的语调,“顾惜,到那里之后,呆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许去。”
我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静静开口道:“你又生我气了。我最近好像总在惹你生气。对不起。”
萧纪闭上眼,宽阔的胸膛明显起伏了一下:“顾惜,你可以把‘最近’两个字去掉。”
我咬住嘴唇没有说话,只听萧纪沉声继续道:“但现在,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因为自私,我不能看着你离开,所以才会被你胁迫,才会纵容你这样胡闹。没想到,纵容到最后,竟连萧叔都跟着你一起胡闹。”
我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反驳道:“萧纪,这样说,却是你不对了。萧叔帮助我,说明他与我的观点一致,与你的不一致。如此,倒是你自己该想一想,这样二比一,究竟是我们二人做错了,还是你一人做错了?”
【“夫人,谢谢。”当萧叔将萧家老宅的地图交到我手上时,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顿时有些无功受禄之感,只觉得羞愧又窘迫,连忙摆手道:“萧叔千万不要这样讲,明明是您帮助的我,哪里还有向我道谢的道理。”
萧叔用那种饱经风霜、又洞悉世事的目光,认真将我望着:“夫人为先生做的所有事,我都看在眼里。夫人,我在先生身边二十多年,终于在夫人这里,看到了先生需要和值得的一切。”
我紧紧握着手中的地图,发自内心地向萧叔笑笑:“谢谢你,萧叔。为这么多年来的所有事。”
萧叔微笑着垂眸顿了顿,眸光有些深重地投向我手中的图纸上:“这一次,先生原本的安排,也是为了夫人的安全。而夫人为先生拒绝了这些安排,先生虽然生气,但实际上,先生是很明白夫人的心意的。”
我冲他认真点点头:“萧叔,我也明白的。”
萧叔望了我半晌,极轻微地叹了口气:“夫人,先生在那个地方,并没有多少好的回忆。如非必要,先生是绝少会到那里去的。”
“我懂,”我坚定地回视萧叔,“所以,我一定会陪着他。”】
萧纪漆黑幽然的瞳仁里,有什么东西在烈烈燃烧。我想,我大概又把他气着了。
窗外的模糊成一片景物似乎静止了下来。我定睛向前看去,两扇厚重的雕花鎏金漆黑大门正无声向两侧悄悄滑开。门那边的景象,怎么说呢,略有些……金碧辉煌。
说得更通俗一点,就是生怕来人不知,这家有钱。
我瞬间有些秒懂,为何萧纪与萧夫人一向不对付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萧纪那样低调的人,想必忍不了这唯恐自己不够晃眼的一家子。而这晃眼的一家子,看着不是黑就是白的萧纪,估计也都是胸闷气短的症状。
如此,还没进门,我便切身体会了“亮瞎了”三个字的现实含义。这栋建筑直接让我想到了电视上看过的凡尔赛宫,除了规模小了许多,那种将金子贴在外墙壁的装饰手法,还真是如出一辙。
难道没有人记得么,那些忘乎所以的法国贵族,就是这样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的。这样直接的效仿,真的不会不吉利么。
我的脑海被眼前璀璨的宫殿弄成一片白花花的空空如也。甚至当我转回头,去看萧纪那一张清冷面孔的时候,我的眼前还不时闪烁着星星点点金色的亮光。
萧纪好看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顾惜,你怎么了?”
“啊?”我被漫天飞舞的金星扰得连反应都迟钝了许多,“哦,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宅子的色彩实在缤纷,让人略有些……呃,应接不暇。”
萧纪移开视线不再看我,他目光的焦点似乎被放在了一个远不可见的地方。这一刻,他的整个侧影显得很是寂寞、渺远而空茫。
良久,他没什么情绪地平平开口道:“从前,这里并不是这个样子。”
我心脏的地方突然生出十分疼痛的感觉。萧叔的话语就这样在耳边蓦然回响起来:夫人,先生在那个地方,并没有多少好的回忆。如非必要,先生是绝少会到那里去的。
萧纪在这里都经历过些什么?一时间,无数画面从我的眼前闪过。
冰冷空寂的房间,居心叵测的继母,林林总总的伤疤。这些是萧纪记忆中,这里原来的样子吗?还是说,在他心里,这个地方曾经有过温暖、有过阳光、有过才华横溢、真心疼爱他的母亲?
我慢慢伸出手去,牢牢抚在萧纪的手背上。他侧过头来看我,漆黑的眼底寂寂而又茫茫。
我握住他修长的手指,用力捏了捏:“萧纪,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呆在你的身边,哪里都不会去。”
萧纪用力看着我。我感到掌间的手指翻转过来,反将我紧紧握住。
不知过了多久,萧纪打破了我们一直牢牢锁在一起的目光。他在他那一侧车门的储物格中摸索了一下,然后,将一只很是精巧的手包递到了我的手上。
我打开瞧了瞧,里面是一部手机。
“这是卫星电话,信号不会受屏蔽设备的影响。按1号键会直接拨给我。顾惜,如果有一刻你不能呆在我身边,那么,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我捏着那只手机,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然后将它放了回去,合上手包。小小的金属暗扣发出“咔哒”一声空灵的轻响。
我依旧垂着眼,没有去看萧纪。车内一时极静,只有窗外那幢建筑映出的夸张亮色,在默默昭示世事的繁杂与喧嚣。
我抬起头,迎上萧纪浓重得惊心动魄的目光,有些恍惚地开口道:“七年。萧纪,从我们认识到现在,竟已经过了这么久。大家都说七年之痒,可是我倒也还没有觉得痒过呢。”
我看着自己的指尖颤抖着抚向他英俊的脸庞。三厘米,两厘米,一厘米。距离愈近,战栗愈烈。最终,我只是将将触上那微凉的温度。
这样就好,太用力地想要去抓紧,只会平添不舍。
咽下喉咙里哽着的艰涩,我淡笑着对他温声说:“萧纪,这些年,从始至终,我对你的感情从未有过丝毫改变。”
话毕,我拼命控制不去看他的表情,只是猛地收回手转过身,未等任何人帮忙,便自己推开车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