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第五十七章 年关将至(2)(1 / 1)
落地窗边,萧纪转过身。他的眸光竟比窗外的灰霾更阴郁了许多。而他英俊的轮廓,却因为此刻正在极力镇压的情绪而倍显锐利。
我的双手不自觉地揪紧了披肩边缘长长的流苏:“萧纪,何秉仁做了什么?而你,又要做什么?”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用十分晦暗的目光将我直直盯着。这下,我的忍耐正式到了极点:“萧纪!告诉我!”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吼得这么大声,震得从嗓子眼一路到胸腔都窜起一股撕裂般的疼痛。不过,我的这一番力气显然没有白费。
萧纪似乎也被我震撼了一下。然后,在时隔不知多少分钟之后,他终于又启了金口,开始对我讲话了:“顾惜,我需要马上把我们两个共有的股份转回我一个人的名下。”
我紧紧盯着他的每一丝表情,穷追不舍道:“为什么?”
他蹙眉抿唇看我。
我上前一步,昂头对他近距离对视,扯起一侧嘴角:“怎么,难道你后悔了?可是怎么办,萧先生,送出去的礼物和说出去的话全部等于泼出去的水。你想要,我却不想还给你,这可要怎么好。”
“顾惜!”萧纪终于也正式怒了,看来,在大吼一途上,我们两个还真是半斤八两,十分登对,“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怎么是胡闹呢,”我直接顶回去,“萧先生,没办法,我就是一个这么贪财的人。我穷困潦倒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票子,现在突然见到了,还抓在手里,感觉简直比命还重要,实在是死也不想放开。如果你想让我放开的话,基本等同于要我的命,所以,还请你提供一个足以让我把命拿来的理由。”
萧纪很是卡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看上去像是在努力平复起伏的胸膛。半晌,才又睁开。我大无畏地直直瞪回去。狭路相逢果然是勇者胜,而且一定是勇猛的厚脸皮者胜。
终于,他沉沉妥协道:“萧氏的股东大会曾经通过一项决议。其内容限制了每次股东大会,通过授权委托方式进行投票的股东数量。萧氏几位元老因为年纪很长、身体不便,又长期旅居海外,所以近些年都是通过这种方式进行投票。我之前通过协调,确定下来一个名额。而这个名额,现在竟被何秉仁抢了先。”
萧纪这段话,略有些没头没尾。我想了半天,大概理清了八成:“你是说,因为股东大会限制使用授权委托方式投票的股东数量,所以,除却必须使用的那几位元老股东,剩下的名额只有一个。而这个名额原本是你为我准备的,而现在却被何秉仁用掉了?难道,他让你姑姑把手中股份的投票权委托给了他?”
萧纪没有作声,只是眸色不明地盯着我,点了点头。
我有些了然:“所以,你要把股份再全部过户回你一个人的名下。因为这样,这些股份便再也与我无关,自然就用不着什么授权,我更是没道理再去掺合你们的那个年会了。”
萧纪再次恢复了雕塑状,显然打算把舞台让回给我一个人,继续刚才的独角戏。
我倒也不介意,只是,对于有些问题,独角戏怕是难以解决:“萧纪,虽然我并不十分了解,但是可想而知,股份过户大概需要一整套手续和相关法律文件。这怕不是一天两天,那么容易完成的事情吧。”
“顾惜,那是我的事。”
我直接将他忽略掉:“萧纪,这里面恐怕除了你,大约还应该有我的事吧。”我侧头凝了一会儿他莫测的表情,继续道,“暂且不论这些,萧纪,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你宁可经历股份过户,样纷繁复杂的流程,也要阻止我出席股东大会,为的究竟是什么?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那么不如这样,反正我自己也有些猜想,所以就由我把这些猜想讲给你听,你来判断一下,我猜的是否正确。你看可好?”
萧纪将双手环抱胸前,倾身靠在了身后的落地玻璃上,一副决意与我死磕到底的模样。
我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既然你说之前为我预留了一个名额,那就表明,这件事情你应该是与重要的股东、尤其是需要使用授权委托的股东,提前沟通好了的。既是相互沟通、相互协作的关系,那么,这几位股东大概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吧。如此,眼下要避免我的出席,与再次变更所有权相比,显然有其它更为容易的办法。比如,让这些站在你这边的、需要委托授权的股东放弃投票,将授权名额让出来用到我头上。这样弱的法子,连我都能想出来,萧纪,你不会竟没有想到吧?”
萧纪墨色的眼底是一片被寒冰封冻的湖水。漆黑、平静、光可鉴人。我从中除了自己的倒影,窥不见半分其它。
我将目光扯开,投注到壁炉里烈烈的火焰中:“怎么会呢?你是萧纪,你不可能想不到。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弃简从难、舍近求远?合理的解释只有一种。那就是,你需要最大程度的支持。眼下,站在你这一边所有股东、以及他们手里的每一张选票,对你来说都至关重要、不容舍弃。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萧纪,就你自己手中的股份,对萧氏应该就能实现绝对控制。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你仍然需要去争取能争取到的每一张选票,这只能说明,在这次股东大会上,会有非常重要的、关乎命运的事情发生。到此为止,我说的都还对吧?”
我略侧了侧头,只见萧纪将视线转向窗外。明明该是最日头高悬的时候,然而厚重的阴霾全然扑灭了本应抛洒的阳光,竟将整座城市笼得几近黄昏。
虽然起居室内点了灯,但不知是否是靠窗太近的缘故,萧纪完美的侧脸此刻完全浸润于一派阴冷而萧瑟的寂寂颜色中,只有壁炉中的火光不时舞过,才在他如艺术品一般的轮廓上挥上一片油画似的亮色。而那炽热的亮色每每一闪而逝,只将徒留下来的阴影衬得更加荒茫而灼灼。
“萧纪,你一定在想,我说了这么多,却都没有说到关键吧。其实我也发现了。那么现在,我们便来说说关键。第一个,现下出现授权、过户,这一大堆的麻烦,直接原因便是何秉仁擅自占了你预留的授权名额。可是,他为什么要占?
“刚刚他在这里坐了半日,东拉西扯,也没有提过一句有关年会的事情,然而临走,却当着你我的面,那样不经意地提上了一句。如此这般的不经意,倒更像是再明显不过的试探了。他探得了我在状况外,便推测出了你的计划,并意欲将其腰斩。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一定是为了他自己。九成的可能性,便是针对我们拒绝他提出的股权置换方案,而进行的报复或者威胁。那他又凭什么认为,这样做可以算作是一种对我们的报复和威胁?难道仅仅是因为,这样做违背了你的意愿吗?我并不这么想。
“萧纪,你也说过,何秉仁是个多么聪明的人。他做事情,能够损人利己便不会损人不利己。单单是让你事与愿违,至多只是恶心我们一下,又怎么能够满足他?他的胃口,显然会比这个大得多。想必他也清楚,若全凭实力对抗起来,他不会是你的对手。那么,谁是你的对手?他可不可以,去投靠你的对手?他若足够聪明,就一定会这样做。
“也就是说,想破坏你的计划、让我出席股东会的并非何秉仁,而是你真正的对手。所以,这里面最根本的问题其实是,萧夫人她,为什么想让我出席年会?还有,在这个每一票都对你至关重要的场合,如果你姑姑手中股份的投票权已经都到了何秉仁的手里,而何秉仁又站在了与我们敌对的一方,那么萧纪,你打算怎么去应付?”
“顾惜,这些都是……”
“萧纪!请不要再告诉我那些是你的事!”未等萧纪说完,我挥手打断他,“萧纪,如果你真的想与我讲‘你我’,那便请你一讲到底。若是这样,我手里的权利、我要做的事情,是不是也与你都没有关系?”
“好,顾惜,不讲‘你我’。”萧纪抬头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像是在极力控制着什么,待他低下头来时,墨黑色眼里密布的全是浓重的云翳,“那我们便来讲一讲,你方才逻辑严密地分析了这一通道理,却唯独漏掉了一条。既然你知道,敌人希望的便是你去出席年会,那么,你又为什么非要与我作对,而让他们顺心遂意?”
“所以萧纪,你承认我分析的都是对的了?这次年会你会有所动作,而萧夫人也是同样。而何秉仁很可能已经与那一边联手了?”
“顾惜,你不需要知道这些。”
“萧纪,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让我自己判断和决定,哪些是我需要知道的事情?”
“啪!”有什么东西突然四分五裂、迸溅开来。
我和萧纪的无声对峙就这样被应声掐断。我们同时下意识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壁炉里,熊熊的炭火依然彤彤,大约只是某一块木柴由于被炙烤的时间太长而崩裂,发出了无奈哀嚎。
我转回面向萧纪的方向。而他却没有动。即使只是个侧影,萧纪眼里的颜色仍然是那样的惊心动魄。远处的那一团火焰映在纯粹幽黑、如凝了冰的无尽深潭一般的眸底,灼出一种分外让人心悸的温度。
那温度,就好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它的边缘处甚至泛着炽烈的白,直直捅到我的心口,将那里熨出一个巨大的空洞。这一瞬间,我忽然有些站不稳。
一只手撑住身边的落地玻璃,我低头缓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问道:“萧纪,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今天何秉仁没有故意向我透露年会的事情,那么,你打算怎么做?是先哄我签了授权协议,然后又如同七年前那样,将一无所知的,再一次送走吗?之后呢?这一回,你打算送我去哪?还是说,你依旧认为只有天上才最安全?你告诉我。”
大概是说了太多话,耗费了太多力气,将最后四个字念出来以后,我竟一阵头晕,很有些筋疲力竭之感。
“顾惜,你脸色不好。”萧纪眉头上的纹路比刚刚更深刻了几分。他展开一直于胸前交叉的双臂,像是要过来扶我。
我扶着玻璃,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你还没有回答我。”
萧纪顿了顿,但是双手仍悬在空中,不远不近地护在我身侧。半晌,他似乎轻轻呼出一口气,才终于答道:“日本。我联系了苏函,让你和小跳去日本,他父母那里住一段时间。”
我几乎就要大笑出声,只觉得一切真正荒唐到了极点:“萧纪,这算什么?就在个把月前,你费尽心机、甚至不惜用苏函的家族产业作为威胁,意欲将我们拆散。而现在你又要把我和小跳拱手送回去?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终究是不是后悔了,所以才要兜这样大的一个圈子,让一切回到原点?你面对苏函,究竟是怎么开了这个口的?”
“顾惜,你不需要故意讲这些话来刺激我。”萧纪继续保持着将我虚虚环着的姿势,只是开口时,他的语气低低沉沉、平平淡淡,“你知道,为了你,我可以对任何人开任何口、做任何事。你也知道,我不是要将你送走。我只是让你带着小跳去看望一下他们。这件事情是已经决定了的,我不认为还有讨论的必要。”
我知道。可是我绝对不能让你这样做。强压下喉咙里酸痛的艰涩,我对他怒目而视:“萧纪,我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你觉得,你可以替我做所有决定,可以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萧纪深深皱了皱眉头:“顾惜,你应该明白的,我对你,从来没有过、也永远不会有‘召之挥之’这样的字眼。在我这里,最终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你们母女的安全。剩下的,如果你一定要曲解,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我想,你其实是清楚我真正的用意的。”
我继续拼命瞪他:“萧纪,重要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么?那你呢?你自己呢?”
他平静答道:“我不会有事。”
对这种说辞,我根本不会买账:“撒谎!如果你确定不会有事,为什么还要送我们走?”
“顾惜,我记得这个我也曾经告诉过你。凡是总没有万全,而我,无法允许在你身上发生那个万一。”
我咄咄追问:“所以你认为,你身上,就可以发生那个万一?然后呢?然后如果那个万一发生了,我和小跳,我们又要怎么办?”
萧纪收回了一直张开的双臂,随即又一次将视线转向窗外。过了很久,他无波无澜道:“苏函会照顾好你们。”
“萧纪,你混蛋!”
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恶毒的骂人词汇。我一向绝少说这样的词汇,所以使用起来既觉得生疏、又感到别扭,而且似乎也不大准确,无法充分表达出此刻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萧纪仿佛也很是诧异了一下,他扭头盯了我几秒钟,便垂眼不再看我。
我只觉得胸腔中有满满的愤懑无处发泄、越积越多,马上就要在我的身体上撑出一道狰狞的裂缝:“萧纪,如果你这样讲的话,那么只证明,当初你寻我回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而我选择留下则是另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萧纪猛然回头,正要开口,却被我立起到他面前的手掌打断:“萧纪,我们相识这些年,来来回回做了两次夫妻,可是这两次却都做得不明不白。第一次,是一个谎言和一场骗局,第二次,是一个胁迫与一纸约定。可我总想着,不论是谎言还是骗局,是胁迫抑或约定,无论如何,夫妻就是夫妻,不管是怎样做上的,但既然做了,就要做得对得起真正的‘夫妻’二字。
“萧纪,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在你心里,夫妻到底该不该同甘共苦?我记得,你曾问过我类似的话。好像是在车祸之后,你当时问我说,为什么我只愿与你共苦,却不想与你同甘。轮到你这里,我想反过来问。为什么你只愿与我同甘,不想与我共苦?”
萧纪墨色的眼里全是疼痛的神色,他的薄唇抿成一道脆弱的弧线,良久才轻轻启开:“顾惜……”可是,他只唤了我的名字,便没能继续说下去。
“萧纪,我承认,不与你同甘是我的错。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改了,我坦然接受了你慷慨给予我的一切。那你呢?时至今日,你能不能做到愿与我共苦?萧纪,如果你能,我们大概才算得上真正的夫妻,如果你不能,那我们这第二回夫妻做得仍是实在没什么意思。如若这般,当初你便不该费尽心力找我回来,而我,哪怕真的无辜连累了苏函一家,也不应屈从于你的威胁。”
“顾惜,你要做什么!”
我有些出神地盯着自己举在我们两个中间的左手手掌。手心向我,手背向他。
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疼痛,即便手腕被萧纪死死用力抓着,我悬在半空的左手还是如北风呼啸中枝头零落的一片枯叶那般,瑟瑟颤抖。
我微微翘起了无名指:“萧纪,不久以前,我们做了这第二回的夫妻。将这枚戒指还给我的时候,你对我说,永远也不要再把它摘下来。很久以前,当我们刚成为第一回的夫妻,而这戒指还没有被你打造出来之前,我对你说,左手无名指上有通往心脏的血管,定要牢牢箍住。可是,如果不论哪回我们都没有做成真正的夫妻,那么,还永远把它箍在那个地方,做什么呢?”
我慢慢、慢慢地举起了右手,一点一点将手指向左手无名指伸了过去。
在半途便被萧纪牢牢按住后,我抬眼,与他决然对视:“萧纪,如果这次你的寻找和我的停留都是错误的话,我们便只有眼下这唯一改正的机会了。如果你坚持让我走,我会答应你,但从此,我们便不再是真正的夫妻。如果这一,你要我离开,那么,不论今后你做什么、拿什么威胁、或者使用什么手段,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回来。还有我们的孩子,你错过的,将是他们生命中所有的时刻。”
萧纪眼里的惊痛,几乎让躯壳之下的那一个我破碎成一地无法复原的粉末。
最可恶的终究是我。最残忍的终究是我。最自私的,终究是我。最令我痛恨的,终究是我。
其实,我完完全全可以理解萧纪。什么是真正的夫妻?同甘共苦的确实才是夫妻,可那却不是爱情。或者,那并非我们的爱情。
我们的爱情没有家人的祝福、没有命运的怜悯、更没有上天的护佑。所以,我们太难拥有“同甘共苦”这样奢侈的美好。
我们的爱情,因为没有养分、没有水源、没有空气、甚至没有得以扎根的土壤,所以来得格外艰难,格外不同寻常。
我们没有同甘共苦的资格,只能你甘我苦、只能你安我危、只能你生我死。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甘苦、安危、生死,究竟选择哪一侧,才是更加幸福的那一个?
大约就是苦的那一侧吧。因为那样,可以做离开的那一个、安心的那一个、有人惦记的那一个,而不是留下的那一个、自责的那一个、孤孤单单的那一个。
所以,是我太可恶、太残忍、太自私、太令人痛恨,才为自己选择了更幸福的一边,却用这世上最无耻的威胁来强迫我最爱的人,一个人去向这充斥着漫漫寒意与萧寂的生命的另外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