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十七章 防不胜防(4)(1 / 1)
我端坐在房间里巨大的沙发上,有些心烦意乱。刚才,萧池到底都对萧纪说了什么?乌漆墨黑的夜色无情地吞没了他们的表情,顺便把我的思绪染成了同样乌漆墨黑的颜色。
下午从洗手间出来时,我状似无意地转身,望了望萧池的方向。她自始至终都站在院子里的滑梯旁边,没有前进一步。看起来,倒不像是起了什么疑心的样子。
这让我稍稍安心了一些,却仍然怎么也不敢任由自己放掉最坏的可能性。毕竟在那里的绝大部分时间,我都一直和蹦蹦单独在一起。那么,萧池究竟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她又会对萧纪说些什么?
想到这里,我很是有些后悔,自己居然没有在回来的路上找萧池套上一套磁。可是一转念,本来就是别扭生疏的交情,若是突然热络起来,反而更让人生疑。
“叮咚。”
暗自纠结中,我被突然响起的门铃吓了一跳。抬起头,清亮的玻璃大门另一侧,萧叔站在暖黄色的廊灯下面,向我微微躬身致意。我踱步过去,打开房门。
“夫人,先生请您过去一道晚餐。”
我点点头,由他将我引向泳池一角的凉亭。我在马尔代夫看过第一个日出以后,就是在这个地方昏睡了整整一个白天。现在,记忆中宽大的转角沙发和摆满了书籍茶具的矮几统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层层摇曳着的温柔烛光,环绕在凉亭四周。
我狐疑地转身,想问一问萧叔,他确定是萧纪要在这里和我吃晚餐吗?而不是哪个花了大价钱的偶像剧组,为拍摄情人节晚宴经典桥段而布置的场地?
那么一会儿,他是打算让向来面含冰霜的萧纪萧先生,如平日里一般凛冽地端坐在这深情款款的影影绰绰之中?这个,好像,不太合适吧?
然而,身后,却已不见了萧叔的身影。一时间,浓重的墨色夜幕显得寂静非常,整个世界像是忽然之间静止了一般。只有缠绵的烛火仍在轻轻摇曳着。
它们用滚烫的泪水径自向我昭示,隐在这荧荧光芒背后的时间正在公正而残酷地悄悄流逝。决绝与浪漫交缠,美好得凄凉又诡异。我突然觉得有些冷。
“坐。”低沉冷冽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头顶上响起。
我被电到了一般,条件反射地弹到半米开外。转过头,萧纪双手随意插在剪裁极为精致的纯黑色西裤口袋里,正眸色沉沉地将我望着。他没有系领带,却穿着同样黑得纯粹的西装外套,衬衫领口开到锁骨下方,露出一段极好的风景。
比雕塑更加完美的脸庞棱角分明,在四周随风微微舞动的叠叠烛光下,让我想起某幅传世名家的油画,而且是巅峰之作。我一时忘记掉该怎么移动。
他也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颀长的身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住,同时赶走了周围的氧气。我觉得有些窒息。此刻若是还有第三人在场,大概会以为,现场正在进行一个叫做“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无聊游戏。
终于,他的目光放开了我,转身向餐桌前走去。我顿时生出在泳池中垂死扑腾了半天,最终被捞上岸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松了一口气,我从善如流地向他对面的位置走去。
他停在其中一把椅子后面,将椅子向后撤了撤,却没有坐下,而是抬头看向我,沉声道:“坐。”
已经摸到餐桌另一边那把椅子靠背的我,生生定在了原地。到底是应该就地坐下,还是过到他那边去?这真是一个问题。
这件事若是放在昨天,连想都不用想,我现在一定已经一屁股坐下,然后用挑衅的灼灼目光与对面的人一较高下了。
可是现在,我却不敢了,因为我在害怕。害怕他会被我的举动彻底激怒,害怕他发现了下午的那个小姑娘和那个电话,害怕他在我面前展现出他作为萧纪,可怕的、真实的、难以预料的、我所无法想象的样子。
我屏息侧头,向他的方向看过去。一阵咸咸淡淡的海风拂过,烛光跳跃得更加肆意欢快。凉亭内影影幢幢。光芒掠过每一个角落,却独独无法将他靠近。萧纪如暗夜神祈一般伫立着,丝毫没有要坐下的意思。他幽黯的墨色瞳仁被辽阔的夜幕笼罩,眸色茫茫。
而我则被那无形的目光牢牢捉住,一路拖到他面前拉开的椅子边,跌坐下来。他无声地在我背后立了一会儿。这一会儿中,我切身体会了一番如坐针毡的深刻含义。
后颈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来自于他的冷冽气息。许久,又或许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他放开了我的椅背,修长的身影绕到餐桌另一头,坐下。
而我自从坐下之后,便将目光死死钉在眼前正下方、被一串色泽莹润的黑珍珠锁成筒状的手绣餐巾上。到底多么变态的人,才会在餐巾上绣花?
时钟“咔哒咔哒”向前走着,标注着每一秒艰难流动的时间。可是,木头与蓬草搭成的凉亭里,怎么会有时钟?明明是我耳后的血管在“突突”跳动的声音。
当侍者走上前来斟酒的时候,我发自内心的呼气声几乎清晰可闻。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葡萄酒与柠檬水汩汩的流动声。它们衬在一片寂然的沉默中,显得喧闹至极。不过很快,液体柔软的撞击声便渐渐淡去,桌上的气压眼看又要继续下降。
一个无声的叹息正在我的心头默默地酝酿。然而,大功尚未告成,正在慢慢凝结的空气便被一阵嚣张的“咕噜咕噜”瞬间湮灭。而那声源,恰好正在我那叹息酝酿处的正下方。
我成功地保持了眉目不动,连眼皮都没有抬上一下。我对自己现在的淡定功夫表示五体投地。气场和脸皮,果然都是磨出来的,尤其是在强大对手的倾力相助之下。
“饿了?”
我正无意识揪着雪白桌布的手一抖,面前一排锃亮的银色刀叉轻轻摇了摇,产生了细微的位移。有关淡定功夫的大话果然不能说得太早。眼下这一个很不淡定的哆嗦,大概就是所谓的现世报。
“嗯。”我应了一声,拿起面前的餐巾,慢慢将珍珠圈滚了下来。
前菜在这个时候被端了上来。是吞拿鱼沙拉,也是我曾经最爱吃、却大部分时间连自己做都做不起的一道菜。片刻前还在叫嚣的胃口,一瞬间退得无影无踪。我将右手贴着桌面伸了出去,慢慢去够盛着柠檬水的高脚杯。
“今天都做了什么?”
高脚杯中的柠檬水狠狠晃了一晃。幸好,盛得并不太满,不然又少不了一通洋相。其实倒也无所谓,在他面前,我还能出得了什么新奇的洋相?
我看着柠檬水的水面在晶莹剔透的水晶高脚杯中一圈一圈地转着,终于就要平静下来。可是,我心跳的速度,却是完全相反的趋势。他都知道了什么?他又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
我随手捡起最内侧的叉子,戳起一块吞拿鱼丢进嘴里,状似无意地抬眼去瞟餐桌的对面。
“叮!”指间的叉子悄然滑落,重重在沙拉碟子上敲出一声巨响。那声音,狠狠击在在我脆弱的耳膜上,久久回荡。
我刚刚跌进的漆黑瞳仁,是黑洞般的万丈深渊,是如同乌墨一样浓重深邃、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万丈深渊。可是,亘古凛冽幽黯的万丈深渊,怎么也能被暖黄色的烛光染上那种可以称作温柔的颜色?
慌忙抓起歪在一旁的叉子紧紧握住,我重新了低下头:“萧池没告诉你?”
这是我空白的大脑此时唯一能够完整想出的一句话。可是刚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这怎么听,怎么觉得像是一句讽刺。而讽刺,大概是目前的处境下我最应该避免的一种态度。
可是这么多天以来,讽刺倒也是我们之间对话的正常状态。这样说来,我这样不端正的态度,或许反而不容易引起怀疑,没准也算歪打正着。
萧纪顿了一下,淡淡回道:“我想听你说。”
听他的语气,不仅没有怀疑,甚至都没有生气。我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次,他没有在看我,而是低头慢慢吃菜,姿态仿若正在进行艺术创作。
“呃,”我飞速整理了一下思绪,“在沙滩酒吧坐了一会儿,还去儿童乐园看了看。”
“玩得好吗?”
“呃,挺好的。”
我默默吞下一大口沙拉。这种亲切友好的无聊对话发生在我和萧纪之间,真的非常诡异。
对面,萧纪继续着他完美的餐桌礼仪示范,不经意般继续问道:“哪里好?”
“啊?”我已经彻底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了。
“那个法国人?”依然是淡淡的语气。
我的神经瞬间绷了起来:“对话大概发生了20秒,我只来得及看清他是金发。金发,你知道的。”
墨色的瞳仁里似乎有光芒闪了闪,又瞬间隐在烛影之后,看不真切:“那儿童乐园呢?”
“也挺好的。”我自认为,这里的语气已经被我控制得不能更加平淡了。
“那为什么哭?”他停下所有动作,静静地看着我,“在想什么?”
我像中了咒一般定在那里,只觉得心脏马上就要破胸而出。半晌,我才恢复了语言能力:“萧纪,我……我……”
可是,即使恢复了语言能力,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因为那个女孩?”低沉的声音和墨黑的双眸里是亘古的平淡。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任何温度。
这一次,被我握得发烫的叉子砰然落地。也许只是“咚”的一声,我却恍觉天崩地裂。
我的指甲几乎嵌进了桌面:“萧纪,拜托你……不要……”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餐具,幽深莫测的目光与我的牢牢锁在一起:“顾惜,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还有昨天,我是认真的。只要你回来,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放开我的视线,他再次拾起了餐具,静静道:“如果你喜欢小孩子,生一个就是。这两天如果想,就去找那个小女孩玩吧。”他的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侍应生上来询问是否可以撤走前菜时,我盯着面前与初初端上来时别无二致的沙拉,终于意识到,什么是萧纪口中“答应我的事”。
【静安区灰霾的天空。
黑色的宾利。
威严恭谨的萧叔。
慢慢靠近的萧池。
无能为力的我。
我转向萧叔:“我需要保证。再没有确定苏函安全离开以前,我是不会和你们走的……并且,从此以后,请离我的家人们远一些,再也不要打扰他们的生活。”
“夫人”,萧叔从车里下来,递给我一支手机,“是先生。”
“可以。”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手机里,只剩下一串忙音。】
我啜了一口侍应生刚刚奉上的玉米浓汤。和吞拿鱼沙拉一样的普通、一样的深爱、一样只有过一次的曾经。香气浓郁,只是不复当初。
因为如今,我已经记不起那个时侯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