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十一章 落水落情(1)(1 / 1)
我真心觉得,自己这些年着实进益不少。我生来便有些胆小,性格也不怎么强势,因此一向最怕与人当面对峙。
即便道理在我这一边,当面教训别人的事情总归缺乏风度,实在有些做不来出;若是道理不在我这一边,气势上便首先低下去那么一大截,总想着逃之夭夭。与人据理力争更是连提都不要提了。
但是最近这一阵子,我除了与人对峙,大概就没有什么别的说话机会。所谓熟能生巧,讲的大概便是这个道理。时至今日,我的水准终于又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萧纪在我背后无声地立了多久,我便扛了多久,自始至终也没有回头。施加于我背后千钧之重的压力最终消失在门铃响起之后。待我反应过来,若大的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
北纬四度的阳光终于展现出应有的毒辣。等到我无意识地去抓锁骨处露在外面的肌肤的时候,那里已经华丽丽地红了一大片。
远眺,目力所及之处,皆似一面巨大而平和的水蓝色镜子,澄澈见底、又深不可测。镜子像被童话中的巫师施了昭示之术,不断绽放出粼粼的金色光芒,向蔚蓝高远的天空尽情舒展身姿,毫无保留地述说被它隐藏的所有秘密。
所以海是幸福的。秘密有人聆听,不必亲自背负,是上天的护佑。
泳池的一角,搭了一个小小的凉亭,像是个不错的荫蔽之处。我挪了过去,陷在柔软的转角沙发里。身侧的茶几上摞着一叠小说。我随手抄起最上面的一本。胡乱翻了一阵,昨夜溜走的睡意,便找到了回来的路。
待我再次睁开双眼,眼前的画面竟是萧叔正唤我起来吃晚餐。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古人总有今夕何夕之类的疑问。那时候的人喜爱写写画画,大多是仕途受挫贬官谪居后,开发出来的第二职业。既是贬官谪居,必定要找个荒凉的地方,而且那时候少有污染,荒凉的地方难免山清水秀。壮志难酬自然苦闷,但能欣赏到的那等风光,时至今日,却已并不多见。
我自小在城市里长大,自然难以体会那样的感慨。到了这样一个风光原始而纯粹之处,才知道时光如梭居然还有这样一层含义。平日里为了生计奔波忙得如梭,若是当真在一个极美的地方彻底放空下来,竟也能闲得更加如梭。
这样梭来梭去,就溜走了整整一天。待晚餐撤掉,我彻底清醒过来,外面已经再次进入乌漆麻黑的状态。我对自己这两日养成的昼伏夜出习性很是担忧。
日头高悬的时间貌似全都被我睡了过去,剩下漫漫长夜却只能关在屋里,实在是有些亏得慌,并且十分无聊。想到这一点,我心底对秦淮这个用药剂量有待商榷的庸医的那一点愧对之情,像一个幻灭了的精灵,“扑哧”一下,灰飞烟灭。
可是话又说回来,早上对秦淮的那一通抢白,可以结结实实算作是迁怒。现在回想,不禁自觉有些风度尽失,颜面扫地。
秦淮既是萧纪的朋友,听的自然是萧纪那边的故事,站的自然是萧纪一方的立场。我的故事和立场,连萧纪本人都只知其一,何况无辜的秦淮?
况且,他自始至终都是好意,不仅处处尽到医生的职责,待我这个素昧平生之人更有朋友的宽厚,不过说了几句劝和的话,甚至没有半分指责的意思,却被我那样针对。
现在想来,实在只是因为我曾经妄图修补自己支离破碎的命运,却被狰狞的命运反扑,豁开一个更大的口子。留下的伤溃烂面积太大,别人无心之间轻轻一点,本是好意抚慰,在我看来却是向痛处狠狠一戳,根本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外加为自己的荒谬找一个发泄的借口罢了。
我越想越是坐立不安,越想越是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做过如此理亏的事情。
从小听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教育长大,如今却做了十分亏心的事情,还是在这样一个人烟略有些稀少的海中孤岛上,便异常害怕有什么会前来敲门。
我看了一眼时间,七点半,倒还不算太晚。我踱到窗前,用食指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挑开一个微乎其微的缝隙。
我用余光瞟过去,还好,没有什么灵符鬼怪,只有碧色的无边泳池晶莹剔透。而泳池四周的暗处有几点萤火虫般的光晕零星点缀着,依稀勾勒出院中小径的轮廓。
我立在窗边,暗自思忖了一会儿。这个时间,秦淮倒是应该还不会休息,但冒冒失失跑到一个其实算是相当陌生男性的房间里,就算是道歉也难免引人遐想,终究不大妥当。
要不然先打个电话?步子尚未迈出去,便收了回来。我好像不知道他的房间号。我被自己困在原地。一下觉得,做人重在坦荡磊落,不去不妥;一下又觉得,并不急于一时,去也不妥。
若是苏函在,这会儿必定要丢给我一个大大的白眼:“苏小漫,都说首鼠两端,和你一比,鼠类出门根本抬不起头来。你对得起毛线团吗?”
毛线团是我们美国邻居家的宠物龙猫,与苏函小跳都十分亲近,却由于某些至今未明的原因,只要见到我,必定绕开老远。
苏函坚决认为,其中的内情是,在纠结一途上,我的功力令毛线团的整个族类蒙羞,于是一直对我耿耿于怀,闻声退避三舍。
极力避免想起的人突然冲进脑海,与这样的痛击比较起来,清晨萧纪那一通眼神的杀伤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我突然不再犹豫,直接冲进了衣帽间。
就算不去道歉,我也不能再呆在这里,不能再想了。
这里的衣帽间与萧纪别墅中的相比,一点也不逊色,甚至应该说,还能强上许多。因为,居然不是只有睡衣。满满当当悬在房间两侧的裙子,即使没有几百条,也一定有一百条。
我随手抽了一件,套在身上。柔软的淡粉色真丝连衣裙垂落下来,若不是我这张憔悴的脸煞了些风景,倒还真有些飘逸的味道。无所谓了,道歉又不是选美,枯槁些,反而更显诚意。
我在角落里找到整整一抽屉的防蚊喷雾,并收获了一支手电筒。抓起喷雾猛喷了一阵,我从比衣架更为琳琅满目的鞋柜里,胡乱拎出一双凉鞋踩在脚下。
走出衣帽间前,我回头向里面望了望,暗暗提醒自己,道歉后一定要问一问秦淮,我们究竟是准备在这里住上多久。
我站在泳池边十分昏暗的小径上,向早晨秦淮指的他的房间的方向,用手电筒探了探。茂密的不知名热带植物中间,依稀簇拥着一条小路。但这条小路的两侧,连萤火微光都不得见,只有窸窸窣窣的莫名声响相伴,很是有些瘆人。
我踌躇了片刻,一时间有些胆怯。可转念一想,这是萧纪的酒店,而且目前他本人又住在这里。现在世界上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怕是没有几个。
而且,按照秦淮的说法,他住的既是客院,想必距离不会太远,只是出于私密性的考虑,相通的小径蜿蜒得曲折些罢了,大概用不了几步就能到达。
到时候,我先在他的院子外面唤他一声,若是人在,便请过来主院凉亭这边喝杯茶赔罪,既解了我的心结,又能避免我自己关在房里胡思乱想,也很合乎分寸。
打定主意,我举着手电筒,又往连接客院的小路上照照,同时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绪,随即迈开脚步启程。
“去哪?”
我的眼前蓦然间一片漆黑。手电筒狠狠摔在石板小径上,发出四分五裂的声响。
这声音若是放在平时,顶多算是一点点惊吓,但在眼前的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只有“惊心动魄”四个字,才将将能够形容。
心脏中的血液像是突然被挤了个干净,整个胸腔都连带着被扯得生疼。肺里的空气和脑海中的意识在同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印度洋空灵飘荡的海风声中,我深刻地体会了一把由过度惊吓引发灵魂出窍的奇妙感觉。
“顾惜,这一次,你又要跑去哪里。”
前一刻还裹着阵阵柔软湿意的微风瞬间夹杂了凛冽的冰凌,呼啸着向我袭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两下。胸口一阵悸然,刚刚凝固得有些黏腻的血液终于恢复了正常流动。意识赶走了盘踞着的空白,我一时间悲喜交加。
是人,而且是个熟人。只不过,是我最想避开的一个熟人。
“怎么,不打算告诉我。”萧纪低沉的声音又冷又淡,像是无意识地自言自语,没有丝毫情绪。
我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在等我回答。可是我怎么回答?去找秦淮?
此刻的寂静比刚才还要怕人。许是因为有云团飘过,放眼望去,墨色泼成的夜空中竟无半分月影。繁茂的热带植物丛里窸窸窣窣的风动虫鸣,也都好像瞬间蒸发于突如其来的寒意之中。
“嗤”的一声,一道橘红色的光芒在我身边不远处如流星一般划过,坠落半空,引燃一方小烛。昏黄的光影轻轻跳动,映出泳池边长椅上一道冰冷的身影。
我回头望了望身后。这栋别墅虽为西式的内部装潢,从外面看,却是很具有当地风情的木身茅顶。而院子的整体结构,则类似于国内四合院。一间客厅正正面向大海,两侧所谓厢房的位置,是两间卧室。
但不似四合院的方方正正,两间卧室如客厅的两翼般展开,形成一个梯形,既避免了两个卧室间的对视,同时具备极好的海景视野。而院子正中巨大的无边泳池也是相应的梯形结构,在与客厅、以及两个卧室平行的侧边都设有躺椅。
由此,我脑海中生出一个深深的疑问。就算萧纪喜欢在这略显阴森的黑暗中吹吹海风,却为什么不在他房间那边吹,又偏要跑到靠近我房间的这一侧长椅上来吹?
颀长的身影动了一下,橘色的烛光随之摇摆,照亮了支撑它的整个台面,显现出高身酒瓶与柱状矮杯的暗影。酒瓶上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远远有些看不清。那是什么酒?威士忌?
未待我研究透彻,那身影已经起身面向我:“过来坐。”
我没有动,继而蓦然被一片阴影笼罩。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肘却被牢牢捉住,一股大力将我拖到烛光附近,一把掼在躺椅上。
我用一只手撑住椅背,才勉强坐稳。萧纪站在我的面前,他笔挺的西裤几乎贴在我光裸的膝盖上。修长的手指抵住我的下巴,我被迫抬起头。
在马尔代夫这种地方,衬衫西裤绝对属于过分违和的装备,可是穿在他的身上,却如同皮肤一样自然。雪白的衬衫,两侧袖口都齐齐挽到手肘处。领口的扣子松开了两颗,露出一段极其精致的锁骨。
这就是传说中精英们工作之后的放松状态吗?那么为什么,那双黑眸如同浸在浓墨中一般,是化不开的阴郁?烛光的颤抖映在其中,冷冽而又灼灼。
“回答我,要去哪里。”
我愣了一瞬。他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我首先否定了真相,然后迅速在脑海中把所有可能的答案过了一番,再挑出一个此时看来最为合理的:“随便走走。”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在萧纪面前找这样的借口,着实太过拙劣了些。果然,他低低笑了一声,然而毫无表情的英俊脸庞却没有沾染一丝笑意:“走去哪里?顾惜,他已经让你不怕黑了吗?”
我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苏函。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干脆就这样平静地在对视中沉默了下去。
下巴上的力突然加重,萧纪仿佛终于被我的缄默激怒,低沉的嗓音瞬间冷厉了许多:“说,去哪里。”
我从没有怕过眼前的人,也许,不论如何否认,在内心深处,他一直站在和那个曾经与我相对而眠的人身边,有时候一晃神,他们的影像便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然而此刻,我第一次,对他有了害怕的感觉。我不清楚具体的原因,也许是这里的气氛太过荒寂森然;也许是我尚未从片刻前的惊惧和谎言中缓过神来;又也许是,即便重逢之后我们之间已经发生过太多次的争执,但他的眼神也从未如此刻一般阴霾,带着最后的奢望即将破灭之际玉石俱焚的决绝。
顾惜,记得你自己发过的誓么。就算是下地狱,你也要陪着我。
我被同时袭来的疼痛和恐惧逼得倒吸了一口气:“萧纪,你冷静一点。我们现在印度洋中央的孤岛上,需要使用快艇、水上飞机和大型喷气式客机三种交通工具才能离开。四周全部是你的人,我没有钱也没有证件,能走去哪里?”
下巴上的力量消失时,我差一点没有忍住猛然松开屏住的那一口气时发出的叹息声。
摇曳的烛光中,萧纪盯着我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奇怪,有些晦暗难明。我忽然间意识到,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而不是“萧先生”。
气氛变得怪异起来,我想要扯开自己的视线。然而,萧纪的目光仿佛强力的磁场,将我的眼神紧紧吸住,移动不得分毫。奋力挣扎间,徐徐的海风像是被哪里正在扇动翅膀的蝴蝶挑拨,猛然旋转了一瞬,荧荧的烛火应声顷刻而逝。
忽而没有了焦点,眼前一片茫然。我默默坐在那里,等待着瞳孔放大。身边传来玻璃叮咚的轻撞,然后便是汩汩的液体涌动。酒精撩人的香气渐渐萦绕开来,我听到一饮而尽的声音。
待到开口时,萧纪又低又沉的嗓音竟没有了一贯冰寒的质感,只剩下极为罕见的沙哑:“顾惜,只要你回来,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我怔在那里,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我酒量虽浅,却还没到闻一闻便会醉倒的地步。但方才的话,绝对不是萧纪会讲出来的。可是,我偏偏又听得清清楚楚。
几米开外的地方,池底幽然的灯光将无边泳池打成一汪碧莹莹的湖蓝色。池水在微风的温和抚慰下,泛起粼粼的银色波光。
萧纪侧对我而立,完美得如同执掌暗夜的神祈。如琴弦般震颤的银蓝色波纹,在他雪白的衬衫上轻轻抚弄。这一刻,他遥远得仿佛马上就要永远隐入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半晌,我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萧纪在让步,他在等着我的回答。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让步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们之间早已无路可退。
“你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我不能。”我努力穿过重重黑暗向他望去,喉咙深处,一阵阵耸动着生硬的抽痛,连带着声音都变得异常苦涩,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维持住语调应有的平淡,“其实,你也不能。我有了新的身份、婚姻,还有一个女儿。萧纪,这一切,你怎么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
“怎么做是我的事。我可以做到,而你,也必须做到。”他转身面向我,面容完全隐藏在浸饱了墨色的空气中。我看不到他分毫的表情,却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带来的冰冷与决然:“顾惜,我不是在给你选择。”
这好像是我和萧纪之间最为平静的一次对话。不同于以往的每一次,这一场对话中,并没有充斥着强烈的火药味,可是,我们却都再没给彼此留下丝毫的余地。
而此刻,我的神经则是前所未有地放松。大概是空气中弥漫着的酒香让我感觉分外疲惫。又或许,正是因为没有了余地,所以也少了针锋相对的必要。
我站起身,走到萧纪身边,与他并肩而立。面对着晶莹剔透的池水,我的声音比眼前这一汪纯粹得沁人心脾的澄澈湖蓝来得更加寂然无波:“你给我留的唯一一条路,我走不了。萧纪,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静静地等待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等得太久,到最后,我甚至以为我们就要这样无休无止地永远站下去,直到一股巨大的冲击从背后骤然袭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飞到空中,转了个一圈,然后脊背朝下,狠狠地跌落到如水晶般纯净的无边泳池中。